少府核议的“从长计议”,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扶苏那些旨在“明修栈道”的图样轻轻罩住,悬在了半空。然而,这张网却罩不住城南陋巷深处,那间被墨辛师徒秘密改造的地窖中,叮叮当当的脆响。
地窖隐蔽,入口藏在一家生意清淡的烧饼铺后院柴堆之下,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内里却别有洞天,虽略显潮湿憋闷,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角落里垒着焦炭和少量贵重的石炭(煤炭),一座小巧却结构精巧的锻炉正吐着幽蓝的火舌,旁边是墨辛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一副老旧风箱。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加热后的特殊气息,以及汗水与油渍混合的味道。墨辛脱去了官营作坊那身象征身份的号衣,只着一件磨得发亮的葛布短褐,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角。他眼神灼灼,紧盯着钳台上那块已被烧得通红,正在被年轻弟子反复锻打、折叠的钢条。这正是扶苏提供的陌刀构想中,最为核心的刀身材料。
“停!”墨辛忽然低喝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那年轻弟子,名叫黑石,膀大腰圆,闻言立刻停下手中铁锤,紧张地看着师傅。
墨辛凑上前,眯着眼,用手指几乎要触摸到那炽热的钢条表面,仔细观瞧着上面的纹路。“火候还差一丝,折叠次数亦不足。此物非同小可,非千锤百炼,不能得其韧性精髓。再来!记住,心要静,力要匀,意要凝于锤尖!”他语气严厉,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黑石憨厚地点点头,抹了把汗,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了沉重的铁锤。“铛!铛!铛!”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地窖中回荡,每一锤都仿佛砸在追求极致技艺的心坎上。
另一边,另一位较为瘦削、眼神灵动的弟子青泉,则正对着几张铺开的帛书皱眉苦思。那是扶苏凭借“过目不忘”,结合《百工图解》和现代知识,默写出的关于淬火介质配比、不同温度下钢材性能变化的简要说明。这些知识对于当代工匠而言,无异于天书。
“师傅,公子所言这‘尿液与油脂分层淬火’之法,还有这‘回火温度以钢色辨之’……实在闻所未闻。”青泉挠着头,一脸困惑。
墨辛走过去,看着那些超越时代的理论,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公子非常人,其所授,必有其理。吾等只需依言尝试,小心验证便是。记住,此地所见所闻,出得此门,皆要忘却!否则,你我师徒,项上人头不保!”他再次严厉警告。
尽管困难重重,尽管条件简陋,但这间隐秘的墨室之中,却洋溢着一种久违的活力与激情。对于墨辛这样的匠人而言,能接触到并亲手实现如此精妙乃至超越时代的技艺,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享受和荣耀。那被压抑多年的才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与此同时,咸阳宫内,一场为迎接北方传来捷报(蒙恬率军再次击退匈奴小股扰边)而设的夜宴,正在章台宫举行。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一派升平景象。
扶苏位列皇子席中,依旧保持着温文沉静的姿态。他小口啜饮着略显寡淡的醴酒,目光看似落在场中婀娜的舞姬身上,实则余光始终留意着御座之旁,那道如同阴影般侍立的瘦削身影——赵高。
他知道,在这歌舞升平的掩盖下,无形的刀光剑影从未停歇。
果然,酒至半酣,一名侍御史(监察官)起身敬酒,歌功颂德之后,话锋似是不经意地一转:“……陛下神武,将士用命,北疆方得安宁。然,臣近日闻听市井有些许流言,关乎宫中,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手持酒爵,目光平淡:“讲。”
那侍御史躬身道:“坊间有传,言有宫中贵人,性好‘奇技淫巧’,与某些来历不明的匠人过往甚密,甚至……私授宫中之物,以博虚名。此等流言,虽荒诞不经,然恐有损天家清誉,臣不敢不报。”
话音落下,宴席间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滞了一瞬。丝竹声似乎都低了八度。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投向了皇子席上的扶苏。“宫中贵人”、“奇技淫巧”、“私授宫中之物”,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扶苏握着酒爵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头冷笑。来了,赵高的反击,果然如影随形。这并非直接的指控,而是更为阴毒的流言中伤,意在败坏他的名声,加深父皇的猜疑。
他正欲开口,却有人抢先了一步。
只见位列武官之首的通武侯王翦,这位须发皆白、看似昏昏欲睡的老将,忽然抬了抬眼皮,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战场上带来的煞气:“市井流言?哼!老夫征战一生,只信战场上的真刀真枪,不信小人背后的嚼舌根子!陛下面前,岂容此等无稽之谈扰了庆功雅兴?”他虽未直接为扶苏辩解,但那不屑一顾的态度和隐含的警告,顿时让那侍御史脸色一白,讷讷不敢再言。
王翦的表态,让扶苏心中微微一动。这位老将,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是因为自己此前在兰池宫的表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时,丞相李斯也缓缓开口,他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却字字诛心:“王老将军所言极是。市井流言,确不足信。然,‘君子不器’,圣人教诲,亦当谨记。殿下身为长公子,当以修德明经、襄赞国事为本,些微信手涂鸦之作,偶有所得便罢,若沉溺其中,甚至与匠役之流过从甚密,恐非社稷之福,亦有失身份。”他这番话,看似劝诫,实则将“奇技淫巧”与“失德”、“失身份”划上了等号,比那侍御史的流言更为狠辣。
扶苏放下酒爵,起身,向御座方向躬身一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父皇,李丞相教诲,儿臣铭记。儿臣日前所献,不过读史偶得,闲暇所思,实乃雕虫小技,不敢言‘器’,更不敢忘‘君子’之本。至于市井流言,”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侍御史和李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儿臣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父皇,亦无愧于大秦。若有人欲以莫须有之词构陷,儿臣……亦无所惧。”
他没有激烈反驳,而是以退为进,承认是“雕虫小技”,强调自己未忘根本,同时表明不怕构陷的坦荡态度。这份沉稳与应对,让在座不少老成持重的大臣暗暗点头。
高踞上首的嬴政,自始至终未曾表态,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交锋。他深邃的目光在扶苏、李斯、王翦等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舞池中旋转的裙裾上,无人能窥知其心中所思。
“今日庆功,只论军国大事,不言其他。”最终,皇帝陛下淡淡一语,为这场暗藏机锋的交锋画上了句号。
夜宴继续,歌舞依旧。
但所有人都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扶苏坐回席位,端起那杯已然微凉的醴酒,一饮而尽。酒液苦涩,却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城南墨室中的叮咚声,与这章台宫内的丝竹声,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他,正步履维艰地行走在这两个世界的边缘。
前路,杀机四伏,却也生机暗藏。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