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夜宴的丝竹余音,并未在扶苏心中停留太久。那场看似被父皇一言压下的风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散,湖底的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湍急。李斯笑里藏刀的“劝诫”,赵高隐于幕后的操控,还有王翦那意味深长的粗犷打断,都清晰地告诉他,他这艘刚刚试图扬起一角风帆的小舟,已驶入了遍布暗礁的水域。
然而,扶苏并未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静。敌人的面目愈发清晰,他反而更能有的放矢。退回宫室,他并未立刻采取激烈的行动,而是如同一位老练的棋手,在遭受对手一番猛烈攻势后,需要重新审视棋盘,计算接下来的落子。
“子衿,传信墨辛:流言已起,城南恐不再安全。所有与弩机、陌刀相关的核心部件与图纸,必须于三日内,分批次转移至我们新购下的、位于西市杂耍巷的那处废弃皮货仓库。转移过程,务求隐秘,人员分散,时间错开。”扶苏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诺!”子衿领命,他深知此事关乎生死。
“另外,”扶苏沉吟片刻,“让墨辛分出部分人手和精力,开始依图试制那‘曲辕犁’,就用我们自己的材料和场地。我要在春耕结束前,看到至少三架可用的成品,并记录下与旧式犁具的对比数据。”
既然“栈道”被官方以“资敌”之名堵死,那他就在民间,在自己的掌控下,将这条“栈道”彻底走通!他要积累最真实的一手数据,未来或可借此争取底层官吏和农人的支持,或可通过母族势力在楚地悄然推广,积攒民心。这不再是单纯的烟雾,而是另一条实实在在的、扎根于泥土的暗线。
安排妥当,扶苏将目光投向自身。外部的压力如同重锤,反复锻打着他这块初成的钢坯。他更加刻苦地修炼《精神凝练法》。如今,他已能清晰地“内视”到识海中那团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精神力核心,虽然依旧渺小,却比初时凝实了数倍,散发着淡淡的、唯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辉光。
精神力的增长,带来了全方位的提升。他如今每日能从系统空间提取的“本源物质”已稳定在最初的三倍左右,并且对物质的品级有了更强的引导力。他甚至成功提取出了一小撮纯度相当不错的石墨粉末。当他将这批墨黑色的粉末交给子衿,让其混在送往墨辛处的普通石炭中,并附上“此物或可助书写绘图,不易污损”的提示时,子衿看向他的眼神,已近乎看待神人。
数日后,子衿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几根墨辛依古法,尝试掺入了少许石墨粉末制成的“新墨”。扶苏取出一根,在清水中学着前世磨墨的方法轻轻研磨,得到的墨汁果然色泽乌黑亮丽,附着性极强,且不易晕染。他用新墨在素帛上写下一个小小的“秦”字,笔迹清晰锐利,历久弥新。
“好东西!”扶苏眼中闪过喜色。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发明”,若能推广,对文书档案、地图绘制的清晰度和保存性将是巨大的提升。更重要的是,这东西技术门槛不高,原料相对易得(对他而言),完全可以作为一项“利国利民”且不那么扎眼的成果,在合适的时机再次抛出,或许能打破李斯等人“奇技淫巧”的污名化攻击。
他将这新墨命名为“玄鸟墨”,取意大秦图腾,既隐含归属,又带有一丝神秘。这“玄鸟”之名,也暗合了他暗中组建的商队和情报网络。
就在扶苏于细微处悄然布局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通过景子衿的渠道,辗转传到了他的耳中。
北疆,上郡。
大将军蒙恬在例行巡视长城防务、检视军械时,于一处烽燧堡垒的武库内,偶然发现了几架保养得格外精良、甚至对弩机望山(瞄准器)进行了细微打磨改良的旧式弩机。询问之下,得知是此处一名出身楚地、心思灵巧的低级军械官,平日喜好琢磨,私下进行的“小改动”,虽不合规制,却实打实地提升了该烽燧守卒的射击精度。
按律,私改军械乃是大罪。但那军械官惶恐请罪时,却提及他改良的思路,竟是源于其在家乡楚国时,听一位流浪老匠人提及的、似是源于某些古老墨家传承的“光影定位”之法。
蒙恬闻之,沉默良久。他并未处罚那名军械官,反而仔细询问了改良细节,并令其将思路记录下来。随后,他将此事压下,只当作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但在他写给咸阳的私人军报中,却在汇报完常规军务后,于末尾,以极其平淡的口吻,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北地苦寒,军械易损,若能有些许不违根本、确能提升战力之巧思,或可酌情采纳,以慰戍边将士之心。”
这封军报,按流程先至丞相府,王绾阅览后,依例抄录相关部分转至少府。而这份抄录件,又鬼使神差地,被与扶苏母族有些许香火情缘的一名少府文吏,在整理文书时“偶然”看到,并觉其内容似乎与之前公子扶苏所献图样隐约有呼应之处,便“多事”地通过景子衿的渠道,将消息递了进来。
扶苏接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用新制的“玄鸟墨”绘制一幅更为精细的陌刀部件分解图。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险些滴落帛上。
蒙恬……这位帝国柱石,北疆统帅,竟然会在此等小事上,发出如此微妙的声音?
是巧合吗?还是这位深得父皇信任、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经历了兰池宫对奏和夜宴风波后,对自己这个“另类”的长公子,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极其谨慎的……兴趣?或者,仅仅是从纯军事角度出发,对任何可能提升军队战斗力的“巧思”抱有开放态度?
无论如何,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且积极的信号!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铁幕上,发现了一丝微小的裂隙!
扶苏放下笔,缓缓踱步到窗前。窗外春意渐浓,庭园中的海棠已绽出粉白的花苞。但他的心,却飞越了重重宫墙,飞向了那苍茫辽阔的北疆。
蒙恬的态度,王翦此前的出声,是否意味着在强大的法家文官集团和宫廷宦官势力之外,帝国的军方,对他并非全然排斥?甚至可能因为他展现出的、不同于胡亥的务实和对“力”(哪怕是技术之力)的重视,而抱有某种程度的观察?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许多原本模糊的区域。
他之前的布局,多集中于技术和自身修炼,对于争取朝堂和军方的支持,几乎不敢奢望。但现在,一丝微弱的可能性出现了。
他需要更耐心,更需要谨慎。军方态度暧昧,绝不可主动攀附,否则必引父皇猜忌。但他可以继续“明修栈道”,用更多像“玄鸟墨”、像经过验证有效的“曲辕犁”这样实实在在的、于国于民有利的“巧思”,来潜移默化地扭转形象,积累资本。
同时,暗中的“铸剑”与修炼,必须更快!唯有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底气,当时机来临,才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子衿,”扶苏转身,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告知墨辛,‘玄鸟墨’制法可逐步传授给可靠弟子。另外,西市仓库那边,不仅要藏,更要开始尝试小规模组装、调试那改良弩机。我要知道它最真实的威力!”
“诺!”
扶苏再次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北疆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他这块被置于权力熔炉中反复锻打的铁胚,在经历了挤压、淬火之后,终于开始显露出一丝属于自己的、冰冷的锋芒。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再次悄然转动了一格。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