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半月过去。咸阳宫依旧在帝国的轨道上平稳运行,仿佛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扶苏深居简出,每日的生活如同刻在竹简上的律令,分毫不变。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意识深处的那片灰雾空间,才会掀起细微的波澜。
他持续尝试运用“初级矿物辨识术”与系统空间互动。经过多次小心翼翼的试验,他大致摸清了一些规律:每日他能从空间内提取的“本源物质”极其有限,总量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且精神消耗颇大,过度尝试会导致剧烈的头痛。提取的物质种类,似乎与他自身的认知和强烈意愿相关,但品级和纯度都难以控制,大多如同那磁铁矿砂一般,属于“低品”。
尽管如此,这微小的窗口也带来了无限可能。他尝试凝聚过更纯净的铜粒、一丝带有弹性的奇异木纤维,甚至是一小撮疑似盐硝的白色结晶。他将这些微不足道的“收获”都仔细收藏在空间角落,如同松鼠储粮,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他也更频繁地研究那卷神秘竹简,试图找到引动空间波动的关键,但除了精神消耗更快外,进展甚微。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扶苏正在殿内翻阅一卷《韩非子》,试图从法家严苛的理论中逆向推敲帝国的运作逻辑与潜在弱点。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子衿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红晕,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以蜜蜡封口的竹管。
“公子,景大人那边……有消息了!”子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将竹管双手呈上。
扶苏放下竹简,面色平静地接过。指尖用力,捏碎蜜蜡,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展开,上面是景子衿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用的却是约定的密语。
扶苏目光飞速扫过,逐字解码。随着帛书上的信息在脑海中清晰呈现,他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捏着帛书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
成了!
墨辛按照他那“神来之笔”的提示,将那些“偶然所得”的奇特矿砂(扶苏通过子衿传递时,刻意模糊了来源)在经过反复尝试后,以极小的比例掺入熔炼的青铜液中。奇迹发生了!浇铸出的弩机关键部件,不仅砂眼和裂痕大大减少,其硬度、韧性,尤其是耐磨损程度,竟都有了显着提升!虽未达到图纸理论的极致,但性能已远超目前秦军制式弩机!
墨辛在信中激动地称之为“天工之赐”,并言,依此新材,改良弩机样品有望在一月内完成总装!信末,景子衿也难掩振奋,但也附上了一句谨慎的提醒:“……坊间已有微词,谓墨辛耗材颇巨,恐引关注。玄鸟往来,亦需更慎。”
成功了!尽管只是初步的、局部的成功,但这证明了他的思路可行,证明了系统能力的的确确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一股灼热的激流瞬间涌遍全身,那是希望被证实后的狂喜,是黑暗中见到曙光后的战栗。
但他迅速压下了这股情绪。目光落在景子衿的体型上,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清醒。
关注……这是必然的。少府辖下的官营作坊,任何不寻常的材料消耗和工匠的异常举动,都很难完全瞒过上面的眼睛。赵高掌控宫廷,其触角未必不能伸到这些地方。
“子衿,”扶苏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更添了一丝寒意,“传信景子衿:其一,盛赞墨辛之功,所有参与此事之可靠匠人,重赏,务必稳住人心。其二,令墨辛放缓进度,将后续试制拆分为数个无关紧要的零碎部件制作,分散进行,掩人耳目。其三,近期暂停一切非常规物资输送,‘玄鸟’蛰伏,非我亲令,不得妄动。”
“诺!”子衿凛然应命,他明白,成功的喜悦背后,是更大的风险。
子衿匆匆离去安排。扶苏独自坐在殿内,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成功的喜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思虑。这改良弩机就像一颗过早点燃的烽燧,虽能照亮前路,却也极易暴露自身的位置。
他必须为可能到来的探查做好准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谒者拖长了音调的禀报声:“中车府令赵高,奉陛下之命,前来探视公子——”
来了!
扶苏心头一凛,这么快?是巧合,还是……他瞬间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脸上恢复那副带着些许书卷气的温顺,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
殿门开启,赵高那略显瘦削的身影迈着无声的步伐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宦官官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如同面具般的恭顺笑容。
“奴婢参见公子。”赵高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赵令事不必多礼,可是父皇有何吩咐?”扶苏语气温和,带着适当的尊敬。
赵高直起身,笑容可掬:“陛下心系公子,特命奴婢前来看看。陛下听闻公子近日潜心读书,足不出户,心中甚是欣慰。只是陛下也担心公子过于劳神,特赐下安神补脑的羹汤一盅,命奴婢务必亲眼看着公子用下。”他说着,轻轻击掌,一名小宦官低着头,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儿臣谢父皇隆恩!”扶苏面向咸阳宫正殿方向,躬身行礼,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感激之色。然后他才转向食盒,在小宦官的伺候下,慢慢将那盅尚且温热的羹汤饮尽。
整个过程,赵高都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仿佛真心为皇帝与公子的父子情深而感到高兴。但扶苏能感觉到,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在他殿内的陈设、在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在他饮汤时最细微的动作上,缓缓扫过。
他在观察,在评估。
用完羹汤,扶苏用丝帕擦了擦嘴角,状似随意地问道:“有劳赵令事亲自前来。近日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朝中事务想必依旧繁忙。”
赵高躬身回道:“陛下身体安泰,精神矍铄。朝中诸事,有陛下运筹帷幄,李斯丞相及各府衙恪尽职守,一切井然。”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只是近日少府呈报,言及各官营作坊耗材统计,似有些许微末出入,正在核查,皆是琐事,不敢劳公子费心。”
少府!耗材统计!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一丝读书人对俗务的轻微疏离:“原来如此。少府事务繁杂,有些许出入也是难免,仔细核查便是。”
“公子所言极是。”赵高笑着应和,目光却又似无意地扫过扶苏案头那堆厚厚的竹简,“公子勤读《韩非》,可是欲深研法家精义?陛下若知,定当欣喜。”
“不过是偶有所得,胡乱翻看罢了,岂敢妄言精义。”扶苏谦逊地回应。
赵高没有再深究,又说了几句关怀的场面话,便行礼告退,带着小宦官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
扶苏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沉静。
赵高此行,绝不仅仅是送来一盅羹汤。那关于少府耗材的“不经意”提及,是警告?是试探?还是真的只是巧合?他无法确定。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他这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已经引起了那条潜伏毒蛇的注意。
他走到窗边,看着赵高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目光幽深。
改良弩机必须更快地完成,但同时,也要更加隐秘。他需要更多的掩护,更多的迷雾。
沉吟片刻,他回到案前,铺开一方新的素帛。这一次,他不再绘制任何超越时代的器械,而是开始默写记忆中一些关于农具改良、水渠修缮的普通技巧,甚至故意夹杂一些看似合理实则存在细微谬误的设计。
他要主动抛出一些“成果”,一些符合他“仁厚”、“关心民瘼”人设,却又无伤大雅、甚至可能被那些技术官僚嗤之以鼻的“拙作”。用这些明面上的东西,来吸引可能的注意力,掩盖那真正在黑暗中铸造的锋芒。
深宫之中,无声的博弈已然升级。
一方在明,看似温顺无为;一方在暗,獠牙初露,伺机而动。
而那在城南械造坊中悄然孕育的金石之鸣,能否在这张逐渐收紧的蛛网中,寻得一线生机?
扶苏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素帛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他的眼神,专注而冰冷。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