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东南沿海进入了多雨的季节。梅雨绵绵不绝,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潮湿的灰雾。在这片朦胧的雨幕中,几场决定命运的追逐与交锋,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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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北上之路:迷雾中的杀机
四月十二,长江口。
汪直站在一艘名为“追风号”的快船船头,望着前方茫茫江面。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但他毫不在意。这艘船是精器坊紧急改造的试验船——船体比普通快船窄三分之一,三面特制的三角帆可以在各种风向中保持高效,船底还加装了可伸缩的龙骨,既能保证航速,又能增加稳定性。
更重要的是,船上装备了张岳亲自监制的第一批“潜望镜”。这种由铜管、透镜和反光镜组成的装置,可以让观察者藏在船舱内,就能看到数里外的海面情况。虽然视野有限,但对于跟踪任务来说,已是革命性的突破。
“汪公公,雨大了,进舱吧。”船老大是个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姓陈,曾是郑和船队的老水手,“按这速度,明天傍晚就能到镇江。”
汪直摇头:“陈老大,你说……‘黑船’的补给船,真的会走这条水路吗?”
根据沈敬破译的“补给调度表”,四月十八日,会有一支“黑船”的小型补给船队,从长江口进入,沿江上行至芜湖附近的一个秘密码头,卸下从内地采购的硫磺、硝石等违禁物资。汪直的任务,就是跟踪这支船队,记录其航线、联络方式,并尝试找到那个秘密码头。
“不好说。”陈老大吐了口唾沫,“那帮龟孙子狡猾得很。上次我们在舟山外海蹲了七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次要不是有准确的日子和暗号,我都不信他们敢进长江——这他妈是朝廷眼皮子底下啊!”
“正因为是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汪直说,“灯下黑的道理。”
他回到船舱,摊开长江水道图。图上标注着几个可疑地点:崇明沙、狼山渡、福山港、江阴要塞……每一个都可能是“黑船”补给船停靠或交接的地方。
“汪公公,”一个年轻的“织网”队员走进来,压低声音,“岸上的兄弟传信,这两天长江沿线,有好几艘‘形迹可疑’的商船在活动。有一艘‘苏记货船’,三天前从松江府出发,说是运丝绸去芜湖,但吃水太深,不像装的丝绸。”
“苏记……”汪直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商号。他想起来了——这是沈敬那份“异常关联图谱”上的一个名字,背景复杂,与多个走私案有牵连。
“盯紧这艘船。”汪直说,“还有,让岸上的兄弟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一路太顺了。”
他的直觉没错。
就在“追风号”上游五十里处的江面上,那艘“苏记货船”正在缓缓航行。货船的底舱里,装的不是丝绸,而是一箱箱密封的铁料和硫磺。而在货船顶层的舱室里,五个黑衣人正围坐在一起。
“确认了吗?”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
“确认了。”一个瘦小的黑衣人点头,“一个时辰前,有信鸽从下游来。目标船只‘追风号’,船上有七人:东厂宦官汪直、船老大陈老三、五个‘织网’队员。装备有新型帆具和观测设备,航速很快。”
“新型帆具……”独眼汉子冷笑,“精器坊的小把戏。在海上也许有用,在江里……看他们怎么跑。”
“老大,什么时候动手?”另一个黑衣人问,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短刃的柄。
“不急。”独眼汉子说,“主公说了,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痕迹。长江上船来船往,白天动手风险太大。等天黑,等他们到了前头那个‘鬼见愁’河段——那里水流湍急,两岸是悬崖,夜间很少有船经过。”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前,望着窗外绵绵的雨:“告诉船老大,放慢速度,和‘追风号’保持十里距离。天黑之前,别让他们起疑心。”
五个黑衣人,正是“影刃”小队。
他们接到的命令简单而明确:在汪直到达北京之前,让他消失在长江里。死要见尸,最好是连尸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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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精器坊的突破:技术与政治的博弈
北京,精器坊。
张岳站在试验场中央,面前摆着一门奇怪的火炮。这门炮的炮管不是传统的直筒,而是略带锥形;炮口处加装了准星和照门;最奇特的是,炮身下方有一个可以调节俯仰角度的铁架。
“这是‘靖海炮’一号原型。”张岳对围观的工部、兵部官员介绍,“炮管长一丈二尺,口径三寸,使用特制的锥形炮弹。有效射程……理论值八百步。”
“八百步?!”兵部武库司主事倒吸一口凉气,“现有‘神威炮’才五百步!张主事,你莫不是夸大其词?”
“下官从不说大话。”张岳平静地说,“诸位请看。”
他示意工匠装填。特制的炮弹被推入炮膛——这种炮弹不是传统的实心铁球,而是尖头圆柱形,尾部有铜质的弹带,可以紧贴膛线。
“放!”
炮口喷出炽热的火焰和浓烟。炮弹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瞬间飞过预设在六百步外的第一道木靶,继续向前,在八百步外的第二道土坡上砸出一个深坑。
现场一片寂静。
几个官员跑过去测量,回来后脸色都变了:“确实……八百步!而且弹着点比‘神威炮’集中得多!”
“这是因为膛线。”张岳走到炮前,指着炮管内壁隐约可见的螺旋刻痕,“炮弹在膛内旋转飞出,飞行更稳定,精度更高。再加上锥形弹体减少空气阻力,射程自然增加。”
工部侍郎激动得手都在抖:“张主事,这炮……能量产吗?成本多少?需要多长时间?”
“以精器坊目前的能力,每月可造五门。”张岳说,“但需要最上等的精铁,还需要专门的镗床刻膛线。成本……一门炮相当于十门‘神威炮’。”
“太贵了!”户部来的主事脱口而出,“朝廷现在四处用钱,东南战事、北方边防、运河修缮……哪哪都要银子!一门炮顶十门,这……”
“但一门‘靖海炮’,在战场上可能抵得上二十门‘神威炮’。”兵部尚书金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不知何时到的,正仔细端详那门火炮,“射程多三百步,意味着我军可以在敌军火炮射程外开火。精度更高,意味着可以用更少的炮弹消灭敌人。张主事,我说得对吗?”
“尚书大人英明。”张岳躬身,“而且,‘靖海炮’还可以发射一种新式炮弹——开花弹。”
他示意工匠搬来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枚造型更奇特的炮弹:弹体上有预制的裂痕,内部中空,装有火药和小铁珠。
“这种炮弹在落地或撞击后会炸开,破片和铁珠可以杀伤大片区域的敌人。特别适合对付密集的敌船或步兵。”
金忠的眼睛亮了:“试验过吗?”
“试验过三次,成功率七成。”张岳如实说,“主要问题是引信的可靠性,还在改进。”
“七成……够了!”金忠拍板,“张主事,你立刻写一份详细的奏章,我会同工部、户部、兵部联名上奏皇上!‘靖海炮’必须量产,优先装备东南水师!”
“可是金部堂,”户部主事还想争辩,“这钱……”
“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金忠打断他,“实在不行,从我的俸禄里扣,从兵部的预算里挤!但炮必须造!”
他走到张岳面前,压低声音:“张主事,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准你继续主事精器坊,还允许‘靖海台’调动资源给你吗?”
张岳摇头。
“因为皇上说了,”金忠的声音更低了,“‘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现在就是非常之时。‘南方阴影’的技术,已经逼得我们不得不变了。你这些‘奇技淫巧’,在太平年月是祸害,在此时……可能就是救命的稻草。”
张岳沉默。他的“运算核心”在快速分析这番话背后的政治含义:皇帝在默许甚至鼓励技术突破,但前提是这些突破必须立刻转化为战场上的优势。这是一种功利主义的技术观——有用就捧,没用就扔。
“下官明白。”他说,“但‘靖海炮’要真正形成战力,还需要配套的训练、战术、甚至……编制改革。现在的炮手习惯打固定的靶子,要让他们掌握这种可以调节角度、需要精确计算的新炮,至少需要三个月专门训练。”
“那就训!”金忠说,“我立刻从神机营调一百名最好的炮手给你,你来训!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支能用‘靖海炮’的部队!”
“还有,”他顿了顿,“‘追风号’那边……有消息吗?”
张岳摇头:“按行程,应该还在长江上。汪直昨天传过一次信,说发现可疑船只,正在跟踪。”
“希望他顺利。”金忠叹了口气,“找到‘黑船’的老巢,我们才能有的放矢。否则,造再好的炮,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打。”
两人正说着,一个锦衣卫匆匆进来,在金忠耳边低语几句。
金忠的脸色变了。
“张主事,”他转过身,语气凝重,“刚得到消息,‘影刃’小队已经进入长江流域。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汪直。”
张岳的“情感模拟模块”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焦虑”参数。
“消息可靠吗?”
“靖海台从内线得到的。”金忠说,“沈敬已经下令沿江各‘织网’节点加强戒备,但……‘影刃’是‘南方阴影’最精锐的刺杀小队,擅长伪装、下毒、暗杀。汪直他们只有七个人,恐怕……”
“需要增援。”张岳立刻说,“下官可以调精器坊的护卫队……”
“来不及了。”金忠摇头,“而且护卫队不擅长这种江湖手段。现在只能靠汪直自己,还有……希望‘追风号’的新装备能帮上忙。”
他拍了拍张岳的肩膀:“你专心造炮。其他的事,交给靖海台。”
金忠离开后,张岳独自站在试验场。雨还在下,打在火炮冰凉的铁管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意识深处,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无力感”。他能计算出炮弹的弹道,能设计出精密的机械,能优化生产工艺——但他算不出人心,算不出阴谋,也算不出那个年轻宦官能否在杀手的刀下活下来。
“汪直……”他喃喃自语,“你可别死。”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按照过去的逻辑,汪直只是一个“任务执行单元”,其生死只影响“任务成功率”。但现在,他的“情感模拟模块”自动将这个“单元”标记为“重要合作者”,并关联了“个人安危担忧”的情绪参数。
他在变化。从一个纯粹的技术理性体,变成了一个……会担心同伴的人。
这种变化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惧。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
也许,这就是“人”的感觉?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必须做点什么。
“来人!”他叫来工匠,“把‘潜望镜’的备用件全部打包,还有那几架新造的‘连弩’——就是可以一次发射十支箭的那个。立刻安排快马,沿着江往下游送!告诉接应的人,无论如何要送到‘追风号’上!”
“可是主事,那些是试验品,还没……”
“试验品也比没有强!”张岳罕见地提高了音量,“快去!”
工匠吓了一跳,连忙跑开。
张岳看着雨中朦胧的炮影,拳头缓缓握紧。
技术可以改变战争,但改变不了人心。而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可能恰恰在于——哪些人能在阴谋和杀机中活下来,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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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鬼见愁:暗夜血战
四月十三,亥时三刻。
长江“鬼见愁”河段。
这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两岸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岩壁如刀削斧劈。即使在白天,行船至此也要格外小心,夜间更是少有船只敢过。
“追风号”降下了部分船帆,靠着水手们精湛的操船技术,在激流中艰难前行。
汪直站在船头,手中的“潜望镜”对准后方。雨夜中视野极差,但他还是隐约看到,下游五里处,有一盏孤灯在移动——那是“苏记货船”。
“他们跟得真紧。”陈老大走过来,脸色凝重,“汪公公,不对劲。这鬼天气,这鬼地方,正常商船早就找地方抛锚了,他们却跟了我们一整天。”
汪直点头:“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武器都放在手边,今晚……可能不太平。”
话音刚落——
“砰!”
一声闷响从船底传来,整条船剧烈震动!
“触礁了?!”有船员惊呼。
“不是礁石!”陈老大趴到船舷边查看,脸色煞白,“是……是水鬼!他们在船底凿洞!”
江水开始涌入底舱。
“堵漏!快!”汪直拔刀,“其他人警戒!他们肯定要上船!”
果然,从黑暗的江面上,突然冒出几个黑影,如同鬼魅般攀上船舷。是“影刃”小队!他们趁着“追风号”因进水而减速的时机,发动了突袭。
战斗瞬间爆发。
“织网”队员都是沈敬精心训练的好手,但“影刃”的战斗力远超预期。这五个人配合默契,动作狠辣,用的都是战场上罕见的阴毒招式——毒镖、迷烟、淬毒的短刃。
第一个照面,就有一名“织网”队员被毒镖射中咽喉,当场毙命。另一人被短刃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中。
汪直挥刀挡住一名黑衣人的攻击,只觉得手臂发麻——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
“汪公公小心!”陈老大从后面冲过来,一斧子劈向那黑衣人。黑衣人侧身躲过,反手一刀,陈老大的左臂齐肩而断!
“啊——!”
惨叫声中,汪直红了眼,疯狂进攻。他的刀法是在东厂学的,刁钻狠辣,专攻下三路。但那黑衣人显然经验更丰富,几招之后就看破了他的路数,一脚将他踹飞。
汪直撞在桅杆上,口中喷出鲜血。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船上已经倒下四个人——三个“织网”队员,加上陈老大。剩下的两个队员也被逼到了船尾,苦苦支撑。
“影刃”的五个人,只轻伤了两个。
实力差距太大了。
“汪直,”独眼汉子甩了甩刀上的血,声音嘶哑,“有人出高价买你的命。你是自己跳江,还是我们帮你?”
汪直抹去嘴角的血,笑了:“想要我的命?可以。但告诉我,谁派你们来的?周廷玉的同党?还是……‘南边’的主公?”
“将死之人,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独眼汉子挥手,“杀!”
四个黑衣人同时扑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咻咻!”
一连串尖锐的破空声从黑暗中传来!十支弩箭如同暴雨般射向“影刃”小队!
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要害,惨叫着倒地。另外两人也被弩箭擦伤,慌忙后退。
“什么?!”独眼汉子惊怒交加。
只见从上游的黑暗中,冲出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三个人,手持一种奇特的连弩——正是张岳紧急送来的试验品!
“援兵?!”汪直又惊又喜。
但很快他发现不对——那艘小船上的人,穿着普通渔民的衣服,动作也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而且,只有三个人。
“是‘织网’在镇江的节点!”一个受伤的队员认出来,“他们收到靖海台的警报,顺江下来接应!”
“三个人也敢来送死?”独眼汉子狞笑,“一起杀了!”
他亲自扑向那艘小船。但就在他跃起的瞬间——
“轰!”
一声巨响从“苏记货船”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
独眼汉子在半空中回头,看到自己的货船已经被火焰吞没,正在快速下沉。船上的硫磺和铁料被引爆了!
“谁干的?!”他怒吼。
答案很快揭晓。从两岸的悬崖上,突然亮起十几支火把。火光中,隐约可见人影绰绰,还有弓弩的反光。
“放下武器!你们被包围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悬崖上传来,“这里是靖海台直属侦缉队!反抗者格杀勿论!”
汪直愣住了。靖海台的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但没时间细想。“影刃”剩下的三个人见势不妙,立刻决定撤退。他们不再恋战,直接跳入江中,消失在黑暗的波涛里。
“追!”悬崖上有人下令。
几艘小船从隐蔽处划出,开始搜索江面。
那艘救援小船靠上“追风号”。船上的三个人跳过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对汪直抱拳:“镇江节点负责人,赵铁柱。奉沈大人之命,在此接应。”
“你们怎么知道……”汪直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又吐出一口血。
“汪公公受伤了!”赵铁柱连忙扶住他,“快,靠岸!找大夫!”
“等等……”汪直强撑着一口气,“货船……炸了……谁干的?”
赵铁柱咧嘴一笑:“是沈大人安排的另一路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影刃’以为只有我们三个,其实岸上还有二十个兄弟,早就盯上那艘货船了。等他们的人全上了您的船,我们就动手——先把船炸了,断了他们的退路,再围上来。”
完美的陷阱。
汪直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剧痛。他低头看,胸口、手臂、大腿上至少有五六处伤口,血已经浸透了衣服。
“陈老大……”他看向倒在血泊中的船老大。
赵铁柱走过去检查,摇头:“失血过多,没气了。还有三个兄弟……也走了。”
汪直闭上眼睛。上船时七个人,现在只剩下他和两个受伤的“织网”队员。
“汪公公,任务还要继续吗?”一个队员低声问,“我们的船漏水,人也……”
汪直睁开眼,眼中是决绝:“继续。死去的兄弟不能白死。而且,‘影刃’这次失败,对方肯定会调整计划。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个秘密码头。”
他看向赵铁柱:“赵兄弟,你的人,能跟我走吗?”
赵铁柱毫不犹豫:“沈大人说了,一切听汪公公调遣。我们这二十三个人,从现在起,就是您的人了。”
“好。”汪直挣扎着站起来,“修船,救人,天亮前出发。目标不变——芜湖,秘密码头。”
雨还在下。江面上,“苏记货船”的残骸还在燃烧,映红了半片江水。
这一夜,“影刃”折了两人,伤了一人,货船被毁。“追风号”死了四人,重伤三人,船体受损。
但汪直活下来了。
而更重要的,“影刃”的出现,证实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南方阴影”对靖海台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能准确掌握汪直的行踪和任务。
内部,还有更高层级的“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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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靖海台的反击:肃清与迷雾
四月十五,应天,靖海台衙署。
沈敬站在巨大的情报板前,板子上贴满了人名、地点、事件,用不同颜色的线连接。最中央是“南方阴影”四个字,周围辐射出几十条线索。
于谦匆匆走进来,脸色铁青:“又发现两个。兵部职方司的一个主事,工部虞衡司的一个郎中。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但位置关键——一个能接触到沿海卫所布防图,一个能掌握军器调拨记录。”
沈敬没有回头:“证据确凿吗?”
“确凿。”于谦递上两份卷宗,“职方司那个,上个月悄悄抄录了浙江、福建的海防图,通过一个丝绸商人传出去。虞衡司那个,这半年‘损耗’了三百斤精炼硫磺,账面做得天衣无缝,但我们在黑市找到了买家——正是‘苏记’的人。”
“抓。”沈敬只说了一个字。
“已经抓了。”于谦说,“锦衣卫清晨动的手,人现在诏狱。但沈大人,这不是办法。我们抓一个,对方就再发展两个。靖海台成立才半个月,我们已经挖出五十多个内鬼了!这还只是京官,地方上还不知道有多少!”
沈敬终于转过身。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很久没睡了。
“于御史,你知道‘南方阴影’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吗?”他问。
“技术先进?组织严密?”
“不。”沈敬摇头,“是他们的‘理念’。他们给那些失意文人官职,给那些贪腐官员钱财,给那些走私商人暴利。他们用实实在在的利益,腐蚀大明的肌体。而我们……只能用忠义、气节、律法来对抗。”
他苦笑:“忠义值几个钱?气节能当饭吃?律法……律法如果真那么管用,就不会有这么多贪官污吏了。”
于谦沉默了。他想起蛇盘岛上那个服毒自尽的文士,想起那人说的“在大明,我能有这般待遇吗”。
“所以,”沈敬继续说,“我们要换一种思路。不能只靠抓人、杀人。那治标不治本。我们要做的,是摧毁他们的‘理念’,切断他们的‘利益链’。”
他走到情报板前,指着“苏记”这个名字:“这个商号,就是关键。它表面做丝绸生意,实际是‘南方阴影’在长江流域最大的走私枢纽和资金渠道。我们炸了他们的船,抓了他们的人,但‘苏记’还在,背后的东家还在。”
“东家是谁?”
“苏州府的一个致仕官员,叫苏文渊。”沈敬说,“嘉靖三年的进士,当过知府,后因贪腐被革职。回乡后经商,十年间成了江南数一数二的丝绸巨贾。但锦衣卫查过,他的生意至少有四成是亏本的——那钱从哪来?只能是从‘南边’来。”
“抓他?”
“不能抓。”沈敬摇头,“苏文渊在江南士绅中声望很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没有铁证,动他只会引发更大的反弹。而且……我怀疑他只是一层皮,真正的主子,还在更深的地方。”
“那怎么办?”
“断他的根。”沈敬眼中闪过冷光,“‘苏记’最大的生意是什么?丝绸。而江南丝绸最大的买家是谁?西洋番商。如果这些番商突然不买‘苏记’的丝绸了,会怎样?”
于谦愣住:“可我们怎么能让番商不买……”
“我们能。”沈敬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书,“靖海台成立时,皇上给了我们一项特权——可以‘酌情调整市舶关税’。如果……我们对购买‘苏记’丝绸的番商,加征三成关税呢?而对购买其他商号丝绸的番商,减免一成呢?”
于谦瞪大眼睛:“这是……以权谋私!会被言官弹劾的!”
“所以需要技巧。”沈敬说,“不是明着针对‘苏记’,而是出台一套‘丝绸品质分级征税标准’。‘苏记’的丝绸,正好卡在‘次等’和‘中等’之间,税自然就高了。其他商号的丝绸,稍微改进工艺,就能进‘上等’,税就低了。”
“这需要工部、户部、市舶司配合……”
“工部侍郎是我们的人,户部……金尚书会想办法。市舶司那边,太子在东南,可以施加压力。”沈敬说,“半个月,最多一个月,我要让‘苏记’的丝绸堆在仓库里发霉,让苏文渊的资金链断裂。”
他顿了顿:“到那时,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向‘南边’要更多的钱,暴露更多资金渠道;要么……自己跳出来,求朝廷放他一条生路。”
“而无论他选哪个,”于谦明白了,“我们都能顺藤摸瓜,找到更大的鱼。”
“对。”沈敬点头,“这就是阳谋。用朝廷的规则,打击规则的破坏者。”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信使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单膝跪地:“沈大人!汪公公的急信!”
沈敬接过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
“出事了?”于谦问。
“汪直在‘鬼见愁’遇袭,‘影刃’小队出手了。”沈敬把信递给于谦,“我们的人死了四个,重伤三个。但‘影刃’也折了两人,货船被炸。”
于谦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影刃’竟然真的出手了……而且是在长江上!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这不是胆子大,这是 desperation(绝望)。”沈敬用了一个奇怪的词,“对方知道汪直的任务有多关键——一旦我们找到‘黑船’的秘密码头,就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所以他们不惜暴露‘影刃’这张王牌,也要阻止汪直。”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雨:“但这也暴露了另一个问题——‘影刃’是怎么知道汪直的行踪和任务的?靖海台内部,一定有更高层级的泄密者。”
“您怀疑谁?”
“不好说。”沈敬摇头,“知道汪直任务细节的,除了你我,只有金尚书、太子殿下、张主事,还有……靖海台参议会的七个成员。”
参议会是靖海台的决策机构,七个人分别来自六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七个人……”于谦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内鬼就在这七个人里……”
“所以从现在起,最高级别的计划,只在你我、太子、金尚书之间传递。”沈敬说,“其他人,只告知他们需要知道的部分。”
他转身:“另外,通知沿江所有‘织网’节点,加强对汪直的保护。再派一队锦衣卫好手,化装成商船,在后面策应。‘影刃’一次失败,肯定还有第二次。”
“汪直的任务还要继续吗?他伤得不轻……”
“继续。”沈敬斩钉截铁,“而且要加快。对方越疯狂,说明我们越接近真相。告诉汪直——四月十八,务必盯死那支补给船队!就算只剩他一个人,爬也要爬到芜湖!”
信使领命而去。
于谦看着沈敬疲惫但坚毅的侧脸,忽然问:“沈大人,您说……我们能赢吗?”
沈敬沉默良久。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南方阴影’的技术优势、组织能力、渗透深度,都远超我们之前的估计。而且他们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这场仗……很难打。”
“但我们必须打。”他补充道,“因为如果我们不打,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就要在一个被‘南方阴影’统治的世界里生活。到那时,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先祖?会说我们懦弱?会说我们无能?会说我们……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他转过身,眼中是罕见的情绪波动:“于御史,我有时会做噩梦。梦见一百年后,大明的孩子在学堂里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南方’编的教材;梦见大明的工匠造的不是自己的船炮,而是给‘南方’打工;梦见这片土地上的人,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所以,”他握紧拳头,“就算只有一成胜算,也要打。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青史留名,只是为了……不让那个噩梦成真。”
雨声淅沥。
两个大明最顶尖的智者,在靖海台的衙署里,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迷雾和杀机,继续着这场看似绝望的抗争。
而在长江上,汪直的船正在修复。在精器坊,张岳的“靖海炮”正在量产。在福州,朱标正在整顿水师。在北京,金忠正在朝堂上力排众议。
每个锚点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咬牙前行。
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争,没有退路。
要么赢,要么死。
要么守住这个文明,要么看着它被另一种力量彻底改造。
而历史的河流,正奔涌向那个决定命运的拐点。
四月十八,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