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丑时三刻,芜湖以西二十里江面。
雨终于停了,但江面上起了浓雾。雾气如同乳白色的幔帐,笼罩着江水和两岸的山峦,能见度不足五十丈。在这片茫茫白雾中,汪直的“追风号”悄然抛锚,隐藏在一处河湾的芦苇荡里。
船已经连夜修补好,但伤痕累累——船舷上有三道深深的刀痕,甲板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迹。活下来的七个人,除了汪直和两个“织网”队员,其余都是镇江节点赵铁柱的手下。此刻所有人都裹着伤,手持武器,潜伏在船舱和甲板的阴影里。
“汪公公,您真的确定是今天?”赵铁柱压低声音问道。他手臂上缠着绷带,那是两天前“鬼见愁”血战留下的伤口。
汪直趴在船头,眼睛贴着“潜望镜”,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补给调度表”上清清楚楚写着:四月十八寅时三刻,一支三艘船的补给队将在“芜湖西二十里黑石滩”与接应人员交接物资。交接暗号是“东南风起,海客当归”。
现在距离寅时三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对方很可能会提前到。”汪直低声说,“而且经过‘鬼见愁’的事,他们一定会更加警惕。所有人,噤声,不准有任何光亮。”
船上瞬间陷入死寂。只有江水轻轻拍打船体的声音,偶尔有夜鸟从芦苇丛中惊飞。
时间一点点流逝。寅时初刻,寅时二刻……
就在寅时三刻即将到来的前一刻,江雾深处,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桨声。
汪直精神一振,调整“潜望镜”的方向。雾气太浓,只能隐约看到三个模糊的黑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那是三艘中型货船,没有点灯,船帆也降着,全靠人力划桨,悄无声息。
“来了。”汪直用极低的声音说,“三艘船,吃水很深,装的肯定是重货。”
赵铁柱做了个手势,手下们悄悄握紧了武器。
三艘货船在距离“追风号”约两百丈的下游处停下。其中一艘船上,有人点亮了一盏灯笼——不是普通的灯笼,而是用红色薄纱罩住的特殊灯笼。红光在浓雾中显得格外诡异。
红光三长两短,闪烁了三次。
片刻后,从岸边黑石滩的方向,也亮起了一盏同样的红灯,回应了三短两长的信号。
暗号对上了。
汪直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那三艘船,看着它们缓缓靠向黑石滩。滩上已经有人影晃动,大约十几个人,正在准备卸货。
“赵大哥,”汪直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带五个人,从陆路绕过去,摸清滩上那些人的底细。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看清楚他们是谁、货卸到哪里、交接完怎么离开就行。”
“那您呢?”
“我带两个人,驾小船靠近,听听他们说什么。”汪直说,“‘潜望镜’能看到人,但听不到声音。张主事昨天刚派人送来一种新玩意儿——‘听筒’,说是可以隔着很远听到声音,我要试试。”
赵铁柱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汪直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便点了点头:“您小心。半个时辰后,无论听到什么,必须撤回。”
“明白。”
赵铁柱带着五人,悄无声息地泅水上岸,消失在浓雾中。汪直和两个“织网”队员则放下一条小舢板,用棉布包裹船桨,缓缓划向那三艘货船。
距离越来越近: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汪直戴上那个所谓的“听筒”——其实就是一根长长的铜管,一端有喇叭状的开口,另一端可以贴在耳朵上。这是张岳根据某种“声学原理”设计的试验品,理论上可以收集远处的声音并传导。
他把喇叭口对准滩头方向,耳朵紧贴听筒。
起初只有模糊的江风水声,但很快,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声传了进来:
“……这次迟了两天……”
“……上游查得严……锦衣卫到处抓人……”
“……货齐了吗?硫磺三百斤,硝石五百斤,精铁一千斤……”
“……齐了……还有二十支‘迅雷铳’……刚偷运出来的……”
汪直的手在颤抖。二十支“迅雷铳”!这可是大明刚装备前线的新式火器,竟然已经流到“南边”手里了!
这时,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个小头目:“……主公说了,五月十五之前,这批货必须运到‘归墟’。六月初一之前,‘海龙号’必须下水。耽误了工期,咱们都得掉脑袋。”
另一个声音问:“‘海龙号’……就是那艘不用帆的船?”
“少打听!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赶紧卸货,天亮前必须离开这里。”
卸货的声音、脚步声、低语声混杂在一起。汪直屏住呼吸,继续监听。
“……对了,上个月送去的那些工匠,怎么样了?主公还满意吗?”
“满意?哼,跑了三个,死了两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汉人工匠就是娇气,吃不了苦。不过……有个姓钱的老师傅倒是有点本事,改良了‘黑火药’的配方,威力提了三成。主公赏了他一座宅子,还许了他儿子在‘文政司’做书吏。”
汪直浑身冰凉。姓钱的老师傅?难道是精器坊的钱二?那个一直跟在张岳身边的老工匠?
不可能……钱二对张岳忠心耿耿,怎么会……
但转念一想,如果“南边”用他儿子的前程来要挟呢?如果许诺他全家去“南边”过好日子呢?
人心,最难测。
这时,滩头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谁?!”有人厉声喝道。
紧接着是兵器出鞘的声音、奔跑声、还有……赵铁柱的怒喝:“被发现了!撤!”
糟了!汪直心里一沉。赵铁柱他们暴露了!
“有埋伏!快走!”滩头的小头目嘶声大喊,“把货沉江!不能留证据!”
“砰砰砰!”几声闷响,似乎是箱子被推入水中的声音。
汪直当机立断:“快!回大船!发信号通知下游的锦衣卫接应队!截住那三艘货船!”
但已经晚了。那三艘货船显然早有准备,听到警报后立刻起锚升帆,顺流直下,速度极快。而且他们似乎对这片水域极其熟悉,即便在浓雾中也毫不减速。
“追!”汪直跳上“追风号”,“全速追击!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追风号”的船帆升起,桨橹齐动,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河湾。但对方有三艘船,而且分三个方向逃窜:一艘继续顺流而下,一艘转向支流,一艘竟然逆流而上!
“分兵!”汪直咬牙,“赵大哥,你带一半人追顺流的那艘!我带人追逆流的那艘!另外一艘……发信号让下游的锦衣卫截住!”
三艘船在浓雾中分道扬镳。
汪直追的这艘船,逆流而上却速度不减,显然船上配有非常出色的桨手。而且它专挑水道复杂的地方钻,一会儿进河汉,一会儿绕沙洲,“追风号”虽然快,但在这种地形下优势不大。
追了约半个时辰,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雾气渐渐散去,江面视野开阔了一些。
汪直忽然发现,前面那艘船的速度慢了下来。而且……它在往一处悬崖下的阴影里靠。
“小心埋伏!”他提醒手下。
但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追风号”接近那处阴影的瞬间,悬崖上突然亮起十几支火把!紧接着,箭雨如同飞蝗般射来!
“有埋伏!退!”汪直大吼。
但船速太快,一时刹不住。几支火箭射中了船帆,瞬间燃起大火。更有几支弩箭贯穿了船舷,一名水手惨叫中箭。
“跳船!”汪直当机立断,“往岸边游!快!”
众人纷纷跳入冰冷的江水中。汪直最后一个跳下,入水前回头看了一眼——那艘货船上,几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为首的一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影刃”小队的独眼头目!
原来这是一个陷阱!用补给船做诱饵,引他们上钩!
汪直拼命向岸边游。箭矢不断射入水中,激起一道道水花。一名“织网”队员被射中后背,沉了下去。
终于,汪直抓住了岸边的一块礁石。他狼狈地爬上岸,回头看去,“追风号”已经彻底被火焰吞没,正在缓缓下沉。江面上漂浮着几具尸体,还有挣扎的人影。
而悬崖上的伏兵,已经开始向下搜索。
“汪公公!这边!”一个声音从旁边的芦苇丛中传来。
汪直转头,看到赵铁柱浑身是血地趴在草丛里,身边只剩两个人。看来他们那边也中了埋伏。
“赵大哥!其他人呢?”汪直爬过去。
“死了……都死了……”赵铁柱眼中含泪,“我们追的那艘船,进了支流就有一队骑兵等着……兄弟们……全被射杀了……就我们三个逃出来……”
二十三个人,现在只剩下六个。
汪直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走!必须离开这里!”他扶起赵铁柱,“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分开走!我引开追兵!”
“不行!”赵铁柱死死抓住他,“沈大人交代过,一定要保您活着回去!”
“听我的!”汪直甩开他,“你们往东,进山。我往西,去芜湖城。只要进了城,他们就奈何不了我!”
他不由分说,把赵铁柱推向芦苇丛深处,自己则转身向西边跑去,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果然,悬崖上的追兵被吸引过来:“在那边!追!”
脚步声、呼喝声越来越近。汪直拼尽全力奔跑,胸口和手臂的伤口崩裂,鲜血浸透了衣服。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跑出约二里地,前方出现一条岔路。一条通往官道,一条通往山林。汪直毫不犹豫选择了官道——他要给赵铁柱他们争取更多时间。
但官道上空无一人,清晨的薄雾中,只有他一个人踉跄奔跑的身影。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汪直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雾中冲出,大约十余人,全都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手持弩箭!
汪直心中一凉:完了,前有狼后有虎……
但那些锦衣卫看到他,不但没有攻击,反而加速冲来。为首的一人高喊:“前方可是汪直汪公公?!”
汪直愣住:“正是……”
“上马!”那锦衣卫百户冲到近前,伸手将他拉上马背,“沈大人命我等在此接应!走!”
马队调转方向,向来路冲去。后面的追兵见状,立刻放箭,但距离太远,箭矢纷纷落空。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汪直惊魂未定。
“沈大人料定今夜会有埋伏,让我们分三路接应。”百户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说,“我们在下游截住了一艘货船,抓了七个活口。赵铁柱那路……估计凶多吉少了。”
汪直回头看向越来越远的江面,那里“追风号”的残骸还在燃烧。
这一夜,他们损失了十七个人,只截获了一艘船,抓了几个小喽啰。而最重要的秘密码头、接应人员、甚至“归墟”和“海龙号”的情报……都随着另外两艘船的逃脱,石沉大海。
“失败了吗……”汪直喃喃自语。
“未必。”百户说,“我们抓的那艘船上,有个账房先生。锦衣卫的手段,您懂的。天亮之前,他什么都说了。”
汪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这批货,最终要运到一个叫‘归墟’的地方。那地方不在陆上,而在……海上。”
“海上?具体位置呢?”
“他不知道。每次都是到指定海域,有‘引航船’来接,蒙上眼睛转运。但他偷听过船长说话——‘归墟’好像在‘琉球以东、日出之地’。”
琉球以东、日出之地……那就是东海深处,日本以东的广阔海域。和沈敬之前的推测吻合。
“还有,”百户压低声音,“账房说,他们在‘归墟’见过一种……‘不用帆,冒黑烟,跑得飞快’的船。那船叫‘海龙号’,是‘南边’的最新利器,五月就要下水试航。”
汪直浑身一震。
不用帆,冒黑烟……蒸汽船!那张蒸汽机图纸上的东西,真的造出来了!
“这个消息,必须立刻告诉沈大人!”汪直急促地说,“‘海龙号’一旦下水,我大明水师将再无优势可言!”
“已经在传了。”百户说,“六百里加急,现在应该已经到应天了。”
马队冲出官道,转入一条小路,很快消失在山林中。
而在他们身后,悬崖上的伏兵停止了追击。独眼汉子站在崖边,望着远去的烟尘,脸色阴沉。
“头儿,追不上了。”一个手下说。
“不用追了。”独眼汉子冷冷道,“任务已经完成。汪直虽然没死,但他们的跟踪计划彻底失败了。而且……我们拿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烧焦的木片和一块扭曲的铜件。
“‘追风号’上的新玩意儿。”他掂量着那块铜件,“主公说过,大明精器坊最近搞出不少新东西。这些东西……比杀一个汪直有价值得多。”
“那我们现在……”
“撤回‘归墟’。”独眼汉子转身,“‘海龙号’下水在即,主公需要我们回去护卫。至于大明……等‘海龙号’开到大明沿海时,他们会知道什么叫绝望。”
晨光终于刺破雾气,照亮了血染的江岸。
这一夜,汪直和他的小队几乎全军覆没。
但一粒关键的种子,已经埋下——“归墟”的位置,“海龙号”的存在,蒸汽船的即将问世……
这些情报,将改变整个战争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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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应天急报:决策与争议
四月十八,辰时,靖海台衙署。
沈敬一夜未眠。他站在情报板前,手中的炭笔不断标记、连线、擦除。当汪直的急报传来时,他手中的炭笔“啪”地折断。
“十七人阵亡……只截获一艘船……‘海龙号’五月下水……”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损失比他预想的要大,但收获……也比预想的要致命。
“沈大人,”于谦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联名上奏,要求靖海台就昨夜行动的重大损失做出解释。十七名精锐阵亡,一艘试验船被毁……言官们已经在准备弹劾了。”
“弹劾什么?”沈敬睁开眼,眼中是冰冷的怒火,“弹劾我们为了获取关键情报而牺牲?弹劾我们发现了‘南方阴影’正在建造蒸汽战船?还是弹劾我们……打扰了他们太平盛世的迷梦?”
于谦苦笑:“他们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说,靖海台成立不足一月,就擅启战端,损兵折将,劳民伤财。而且……‘织网’队伍的存在,本来就有人不满,说这是‘私设武装’,‘图谋不轨’。”
“那就让他们说去。”沈敬转身,“于御史,你现在立刻进宫,面见太子——不,直接见皇上。把这份情报原封不动呈上去。重点强调三点:第一,‘南方阴影’的老巢‘归墟’在琉球以东;第二,他们即将拥有蒸汽战船‘海龙号’;第三,我大明内部有高层内鬼,否则‘影刃’不可能如此准确地设伏。”
于谦犹豫:“直接见皇上?这不符合程序……”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沈敬盯着他,“于谦,你我都知道,按部就班的结果是什么——奏章在六部转三个月,朝堂吵半年,最后不了了之。但‘海龙号’五月就要下水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于谦一咬牙:“好!我这就去!”
他刚走到门口,沈敬又叫住他:“等等。还有一件事——请皇上立刻下旨,命精器坊张岳主事,全力研制应对蒸汽船的战舰和武器。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权给权。告诉他,最迟六月,我要看到能对抗‘海龙号’的东西。”
“张主事那边……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沈敬说,“这是技术战争。如果我们不能在技术上追上,那就只能用人命去填。而这一次……可能要填的,是整个大明的国运。”
于谦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沈敬重新看向情报板。他在“归墟”和“海龙号”上画了两个大大的红圈,然后拉出一条线,连到“精器坊”。
“张岳……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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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精器坊:极限压力下的爆发
同一时间,北京精器坊。
张岳站在试验场,面前摆着三门“靖海炮”原型。经过半个月的改进,炮的精度和可靠性都有了提升,但射程依然停留在八百步——这已经是现有工艺的极限了。
“还不够。”他喃喃自语。
从沈敬传来的密报看,“海龙号”一旦下水,航速可能达到现有战船的两到三倍,而且不受风向限制。这意味着,大明水师将彻底失去机动优势。就算“靖海炮”射程再远,打不中也是白搭。
“需要更快的船……或者,更智能的炮。”张岳的“运算核心”在疯狂运转。
这时,一个工匠匆匆跑来:“主事!工部送来的那批‘精钢’,有问题!”
张岳眉头一皱:“什么问题?”
“按照您给的配方,应该是‘百炼钢’,可这批钢的硬度、韧性都达不到标准。我们试制炮管,镗到一半就裂了!”
张岳立刻走向冶炼工坊。工坊里热气蒸腾,几个工匠正围着一炉钢水发愁。
“取样。”张岳说。
工匠取出一勺钢水,浇铸成小块。冷却后,张岳拿起铁锤敲击——声音发闷,断面有气孔。
“杂质太多,碳含量不均。”他瞬间判断出问题,“这批铁矿是哪里来的?”
“说是湖广的官矿……”
“官矿……”张岳眼中寒光一闪。他想起了沈敬说的“高层内鬼”。连军工原料都敢动手脚,这内鬼的胆子也太大了!
“停止使用这批钢。”他下令,“改用我们的备用库存。另外,把这件事记下来,我要上报靖海台。”
“可是主事,备用库存只够造两门炮了……”
“那就先造两门。”张岳说,“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他回到书房,铺开图纸。既然材料受限,那就必须在设计上突破。他的脑中开始构建一个全新的武器系统——不是单一的火炮,而是由观察、计算、瞄准、射击四个子系统组成的“集成火力平台”。
观察子系统:使用改进的“潜望镜”和“听筒”,配合新研制的“测距仪”,可以在更远距离发现和锁定目标。
计算子系统:需要一套快速计算弹道参数的“计算尺”或“计算表”,炮手根据目标距离、方位、速度,查表得出射击诸元。
瞄准子系统:在火炮上安装可精密调节的角度盘和方向机,实现快速瞄准。
射击子系统:就是“靖海炮”本身,但需要进一步轻量化、提高射速。
这个系统如果实现,可以让一门炮的作战效能提升五倍以上。但问题是……时间。设计、试验、制造、训练,至少需要半年。
而“海龙号”五月就要下水了。
“半年……太久了。”张岳盯着图纸,“必须缩短到……三个月。”
他提笔,开始疯狂绘图。这一次,他不再追求“最优解”,而是追求“最快实现路径”。许多设计被简化,许多工艺被妥协,许多安全冗余被舍弃。
这是一个工程师的自我背叛。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埋头绘图时,门外传来通报:“主事!圣旨到!”
张岳一愣,放下笔走出去。传旨太监已经在院子里等着,身后还跟着一队锦衣卫。
“精器坊主事张岳接旨——”
张岳跪拜。
太监展开圣旨,尖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东南海疆危急,‘南逆’新船将成,国朝危殆。着精器坊主事张岳,总揽新式战船、火炮研制事,六部九卿皆须配合,所需人财物,皆从优从速拨付。限期三月,务必有成。若成,封侯拜相;若败……尔自裁以谢天下。钦此。”
全场死寂。
限期三月……成则封侯,败则自裁……
这是把整个国家的命运,压在了张岳一个人的肩上。
张岳缓缓抬头:“臣……领旨谢恩。”
他接过圣旨,手很稳,但意识深处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皇帝的旨意如此决绝,说明前线的情报已经触动了最高层。而“自裁以谢天下”这句话……不是威胁,是实实在在的可能。
如果他失败了,大明可能真的会亡。
“张主事,”传旨太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皇上还有口谕:‘告诉张岳,不要管规矩,不要怕花钱,不要怕杀人。只要能在‘海龙号’开到长江口之前,造出能打沉它的东西,你就是大明的功臣。’”
说完,太监转身离开。锦衣卫也撤了,只留下张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那道沉重的圣旨。
雨又开始下了。冰冷的雨滴打在圣旨的黄绢上,晕开一片水渍。
张岳站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回书房。他没有继续绘图,而是铺开一张白纸,开始写一封信。
信是写给沈敬的:
【沈大人台鉴:圣旨已下,限期三月。岳自知力薄,恐负圣望。然国难当头,唯有鞠躬尽瘁。现有三事相求:一、请速查军工原料供应之弊,此乃命脉;二、请调东南前线熟悉‘黑船’之将士十人至精器坊,岳需知彼;三、请将‘海龙号’之一切情报,无论巨细,尽数送来。岳当竭尽所能,然……三月之期,实属勉强。若事有不济,望大人早作他图。张岳顿首。】
写完信,他封好,叫来最信任的工匠:“八百里加急,送应天靖海台,亲手交沈大人。”
工匠离去后,张岳重新坐回书案前。这一次,他不再绘图,而是闭上眼睛,进入了深度思考状态。
他的“运算核心”全功率运转,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图纸、公式、数据。他在模拟,在推演,在寻找那个几乎不可能的“捷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
忽然,张岳睁开眼睛。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极其冒险、几乎疯狂的可能。
“来人!”他猛地站起,“召集所有工匠!所有!我有新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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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锚点的交汇:应天密会
四月二十,应天,靖海台密室。
这是靖海台成立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密会。与会者只有四人:太子朱标(通过特殊传声装置远程参与)、兵部尚书金忠、都察院御史于谦、靖海台参议沈敬。
而密室之外,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警戒,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诸位,”朱标的声音从传声筒中传出,虽然有些失真,但依然能听出凝重,“汪直拿命换来的情报,大家都看了。‘归墟’的位置,‘海龙号’的存在,蒸汽船即将问世……这些,意味着什么,不用本宫多说。”
金忠先开口:“殿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归墟’的确切位置,在其新船下水前,发动总攻,一举摧毁!”
“怎么找?”于谦问,“汪直的情报只说在‘琉球以东’,那片海域方圆数千里,岛屿星罗棋布,找一处隐蔽基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且,”沈敬补充,“‘海龙号’五月下水,现在已经是四月二十。就算我们立刻找到‘归墟’,调集舰队过去,也需要至少一个月。届时‘海龙号’可能已经离港,我们扑个空不说,还可能被以逸待劳。”
密室陷入沉默。
许久,朱标问:“沈敬,你有什么想法?”
沈敬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巨幅海图前:“殿下,诸位大人,我们一直有一个思维定式——认为必须在‘海龙号’下水前摧毁它。但换个思路……为什么不能等它下水后,再对付它?”
“等它下水?”金忠瞪大眼睛,“那岂不是纵虎归山?等它开到我们沿海,就来不及了!”
“不是纵虎归山,是……引蛇出洞。”沈敬的手指在海图上移动,“‘海龙号’是‘南方阴影’的技术结晶,也是他们的战略王牌。这种级别的武器,第一次亮相,一定会选择最有价值的目标,以彰显威力,震慑四方。”
他顿了顿:“诸位认为,‘海龙号’下水后的第一个目标,会是哪里?”
于谦脱口而出:“东南水师主力?或者……某个重要港口?”
“不。”沈敬摇头,“水师主力经历了二月海战,实力大损,打它彰显不出‘海龙号’的威力。港口……哪个港口值得它冒险深入大明腹地?”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海龙号’的第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大明的海上命脉,南北漕运的咽喉,长江口。”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长江口!如果“海龙号”在那里出现,击沉几艘漕运重船,封锁航道……整个北方的粮食供应都会出问题!届时朝野震动,民心惶惶,“南方阴影”再趁机煽动,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沈敬继续说,“我们不需要去找‘归墟’。我们只需要在长江口……等它来。”
“然后呢?”金忠问,“等它来了,我们用什么打?现有的战船、火炮,在蒸汽船面前,就是活靶子!”
“所以需要张岳。”沈敬说,“需要他在三个月内,造出能对抗‘海龙号’的东西。而我们需要做的,是为他争取这三个月时间。”
“怎么争取?”
“示弱。”沈敬眼中闪过冷光,“让‘南方阴影’认为,大明已经被‘神迹’谣言、内部斗争、前线损失搞得焦头烂额,无力再战。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他们认为‘海龙号’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到长江口,耀武扬威。”
他看向朱标:“殿下,臣建议,您即刻上奏皇上,以‘东南民情不稳、需抚慰休养’为由,请求暂停大规模海战行动,转为防御。同时,在朝中制造‘海防耗费过巨、当与民休息’的舆论,让言官们吵起来。给‘南方阴影’一个错觉——大明要收缩了。”
朱标沉默了。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策略,等于把主动权拱手让人,把希望全押在张岳一个人身上。
“张岳……真的能在三个月内造出来吗?”他问。
沈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封信:“这是张主事昨日送来的。他说,有一个‘疯狂’的方案,成功率不足三成,但若成,可造出一种‘半蒸汽、半风帆’的快速战船,以及一种‘可自动瞄准’的智能火炮。他需要三样东西:最好的工匠、无限制的资源、以及……不怕死的试验人员。”
“半蒸汽、半风帆?”于谦疑惑,“这是什么?”
“就是在传统帆船上,加装一套辅助蒸汽动力系统。”沈敬解释,“风大时用帆,无风或逆风时用蒸汽。这样既能获得蒸汽船的机动性,又能避免完全依赖蒸汽机带来的技术风险——毕竟我们从未造过完整的蒸汽船。”
“那‘自动瞄准’的火炮呢?”
“张主事没说具体原理,只说需要‘精密机械’和‘快速计算’。我猜,可能是某种靠齿轮和刻度盘实现快速瞄准的装置。”
密室再次沉默。
金忠缓缓开口:“老臣年轻时打过仗,知道战场上最怕的就是‘万一’。万一张岳失败了,万一‘海龙号’提前来了,万一长江口守不住……”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沈敬打断他,“‘海龙号’一定会来,而且我们一定守不住。金尚书,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大明的国运。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牌在对方手里,我们只能跟注。”
许久,朱标的声音传来:“本宫……同意了。”
三个字,重若千钧。
“本宫会按沈敬说的,上奏父皇,请求暂缓攻势。朝中的舆论,本宫也会设法引导。但沈敬——”
太子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你要保证,张岳那边,竭尽全力。这三个月,靖海台要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精器坊。任何人、任何事,敢阻碍研制,杀无赦。”
“臣,领命。”
“还有,”朱标又说,“长江口的布防,不能真的松懈。要外松内紧。所有新式武器、精锐部队,都要秘密调往长江口沿线,做好迎战准备。这件事,金尚书,你亲自负责。”
“老臣遵旨。”
“于谦,”朱标点名,“你回东南,继续肃清内鬼。‘影刃’这次露面,一定会留下线索。顺着线索挖,把那个高层内鬼,给本宫挖出来!”
“臣,万死不辞。”
密会结束。
四人离开密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如血,染红了应天的天空。
沈敬站在衙署门口,看着那轮血红的落日,忽然想起一句古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明,已经走到了黄昏时刻。
接下来的三个月,将决定这个古老文明,是沉入永夜,还是……迎来新的黎明。
而这一切,都系于那几个在各自位置上拼命的锚点:
张岳在精器坊,进行着几乎不可能的技术冲刺。
汪直在养伤,但随时准备再次出发。
于谦要回东南,在刀尖上跳舞,追查内鬼。
朱标要在朝堂周旋,稳住大局。
而他沈敬……要统筹这一切,在绝境中寻找那一线生机。
“沈大人,”一个“织网”队员走过来,低声汇报,“精器坊那边传来消息,张主事已经开始试验‘半蒸汽’系统了。但……第一次试验爆炸了,伤了三个人。”
沈敬闭上眼睛:“告诉张岳,不惜代价,继续试验。伤者厚恤,死者厚葬。但试验……不能停。”
“是。”
队员离去后,沈敬独自站了很久。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星辰开始在天穹上闪烁。
他抬头望着星空,忽然想起“奇点”曾经传递过一个概念:在浩瀚的宇宙中,文明的兴衰如同星光的明灭,再灿烂的星辰,也有熄灭的一天。
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文明之所以是文明,就在于——明知终将熄灭,也要燃烧到最后一刻。
“那就燃烧吧。”沈敬轻声说,“把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这三个月里。”
“要么照亮前路,要么……化作灰烬。”
夜色中,应天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而在这片温暖的灯火之下,一场决定文明命运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三个月。
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个时辰。
锚点们,开始了最后的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