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朝的坤宁宫,在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双龙会”后,并未恢复平静,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紧张氛围中。
朱元璋的紧急口谕迅速下达,工部的匠人在天亮前便被秘密召入皇宫,在严密的监视下,开始“修复”因“地动”而“受损”的坤宁宫偏殿。对外,这只是一次轻微的、未造成人员伤亡的异常震动。但对内,所有当夜在坤宁宫附近值守、目睹或感受到了异象的宫人侍卫,都被毛骧麾下最精锐的力量迅速而“妥善”地处置了。血腥味被更浓重的香灰和新鲜木料的气息掩盖,仿佛昨夜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然而,真正的风暴,正在这暂时的平静表面之下,于大明最高权力的核心层内酝酿。
当太子朱标、左赞善宋濂,以及锦衣卫亲军指挥使毛骧(此时官职名或有差异,但职能类似)被连夜召至奉先殿偏殿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朱元璋。
皇帝依旧穿着昨夜那身有些皱褶的常服,端坐在御案之后,背脊挺直如同标枪。他的脸上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狂暴与赤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沉静,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殿中三人时,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殿内没有点太多灯烛,光线昏暗,更添几分压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朱元璋指尖无意识敲击御案边缘的、轻微却规律的笃笃声。
“昨夜之事,”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字字清晰,砸在人心上,“你们……有何看法?”
朱标心中惴惴,他昨夜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坤宁宫方向的异常动静惊扰,但具体情形并不清楚,只从父皇严厉的口谕和今早宫中诡异的气氛中察觉出不寻常。他斟酌着词句:“父皇,坤宁宫突遭……地动,幸赖祖宗庇佑、父皇洪福,母后与宫室皆安然无恙。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确保母后静养,安抚宫人,并令钦天监详查地动缘由,以安天下之心。”他尽可能将事情往“自然现象”上引导,虽然他自己也不太信。
宋濂低着头,心中翻江倒海。他比太子知道得多一些,昨夜他被惊醒后,隐约听到了坤宁宫方向传来的、绝非地动能解释的奇异轰鸣和短暂的人声鼎沸(虽然很快平息),今早入宫,更是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紧张与肃杀,以及那些熟悉面孔的消失。他隐隐觉得,这绝非简单的地动,恐怕与皇帝近来诡异的行为、皇后病情的“转机”,甚至……与那些关于“鬼神”的隐晦流言有关。但他不敢妄言,只是附和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天象地动,虽有预警,然终究莫测。陛下与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当能逢凶化吉。眼下确应以稳定为重。”
毛骧则直接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失职!未能护卫宫闱周全,致使陛下与皇后受惊,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他作为皇帝最锋利的爪牙和耳目,昨夜坤宁宫发生那么大的异常,他却未能提前预警、及时控制,此刻心中惶恐到了极点。
朱元璋静静听完三人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地动?”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标儿,宋先生,你们……真的相信,昨夜坤宁宫的动静,仅仅是地动?”
朱标和宋濂心头一紧,同时感受到了皇帝话语中那冰冷的质询和深不可测的意味。
“父皇,儿臣……”朱标有些慌乱。
“陛下,臣……”宋濂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朱元璋没有等他们回答,目光转向毛骧:“毛骧,你起来。昨夜之事,非你等凡人所能预料,更非武力所能阻拦。朕不怪你。”
毛骧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个头,才敢起身,垂手侍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但,”朱元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昨夜之事,涉及国本宫闱之秘,关乎皇后凤体安危,更可能……牵动我大明国运气数!朕召你们来,不是要听这些虚言。”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次扫过三人:“从现在起,朕说的每一句话,你们给朕听清楚,记牢了,烂在肚子里。若有半分泄露……你们知道后果。”
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朱标、宋濂、毛骧都感到呼吸一窒,连忙躬身应是。
朱元璋缓缓靠回椅背,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向了某个不可知的维度:“昨夜,坤宁宫确实发生了超乎常理之事。有‘东西’……或者,按某些说法,有‘存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短暂地……连通了另一个‘地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描述那匪夷所思的景象:“朕看到了……另一个‘大明’。年号……‘永乐’。”
“永乐?!”朱标失声惊呼,宋濂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毛骧虽然不明具体,但“另一个大明”这个词,已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没错,永乐。”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朕看到了身着龙袍、与朕容貌相似的另一位帝王……以及,一个自称来自那个时代、是朕‘孙子’的人。”
他省略了朱高煦的具体身份和那些疯狂仇恨的细节,只提炼出最核心、也最震撼的信息:“那个‘存在’,向朕展示了那个‘永乐大明’的部分景象,也……向朕传递了一些信息。关于标儿你……关于允炆……关于我大明江山的……未来。”
未来?!朱标脸色煞白,宋濂也是心头巨震。预知未来?这简直是神话传说中的事情!
“父皇,那……那‘存在’所言,是吉是凶?”朱标声音颤抖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朱元璋看向儿子,眼神复杂:“凶多吉少。”
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朱标心口,让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宋濂连忙扶住太子,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那‘存在’言道,”朱元璋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如铁,“若按‘天命’,标儿你……寿数不长。允炆……非雄主之材。若你早逝,允炆即位,主少国疑,藩王必生动荡,我大明江山……恐有倾覆之危!”
“轰——!”
这番话,比昨夜的地动更让朱标魂飞魄散!他身体摇晃,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宋濂也是面无人色,扶着太子的手青筋毕露。他们之前虽有忧虑,但从未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面对这个可能性!
“陛下!此乃妖言惑众!不可轻信啊!”宋濂毕竟是老臣,强自镇定,嘶声劝谏,“未来之事,虚无缥缈!岂能凭一‘存在’之言,而定太子殿下与皇孙之命,甚至动摇国本?!此必是心怀叵测之辈,以诡术乱陛下之心,离间天家骨肉!陛下明察!”
朱元璋看着激动失态的宋濂,又看了看面如死灰、几乎崩溃的朱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但更多的是冰冷如铁的决断。
“朕起初,亦如宋先生所想。”朱元璋缓缓道,“但,那‘存在’不仅展示了未来景象,更在昨夜,当着朕的面,做了一件事。”
他指向坤宁宫的方向:“你们可知,皇后为何在御医断言无救之后,还能吊住这一线生机,甚至……昨夜那般动静之后,依然无恙?”
朱标和宋濂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难道……
“不错。”朱元璋肯定了他们的猜想,“那‘存在’,以朕难以理解的方式,强行为皇后续住了性命!虽然只是维系,未能治愈,但……这已非人力所能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且,那‘存在’还向朕传递了一些……关于治国理政、边防海疆的‘念头’。有些想法,虽看似离经叛道,但细思之下,却颇有远见,直指我朝一些积弊隐患。”
这一连串的信息,如同重锤,狠狠敲打着朱标和宋濂的认知。能够“预知”未来(尤其是如此可怕的未来),能够“逆天”续命,还能提出超越时代的治国见解……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妖孽”或“方士”的认知范畴!
“父皇……那……那究竟是何物?是仙是魔?它……它想要什么?”朱标声音干涩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才道:“它自称……是朕的‘孙子’。来自‘永乐’朝。它对那个时代的帝王(即朱棣)以及某些人,怀有刻骨的仇恨。它找上朕,提出……‘交易’。”
“交易?!”朱标和宋濂再次惊呼。
“它助朕改变‘天命’,延续标儿你的寿数,稳固大明江山。而朕……需要为它提供一些‘便利’,或许……还包括在未来某个时候,对付它在那个时代的仇敌。”朱元璋没有说得太细,但意思已经明了。
殿内一片死寂。与一个来自未来、充满仇恨、掌握着诡异力量的“存在”做交易?这简直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
“陛下!万万不可!”宋濂再也顾不得礼仪,扑通跪下,老泪纵横,“此等来路不明、心怀叵测之‘物’,其言安能尽信?纵然它真有几分诡能,然其所图必大!今日能续皇后之命,他日或许便能以此要挟陛下,甚至祸乱朝纲!史书中与鬼神妖物交易者,几人有好下场?陛下!请陛下三思,切不可受其蛊惑啊!”
朱标也挣扎着跪下,流泪道:“父皇!儿臣……儿臣不怕死!但儿臣绝不愿父皇为了儿臣,去冒如此奇险,与这等……这等邪物纠缠!若因儿臣之故,致使父皇受损,江山不稳,儿臣万死难赎!”
看着跪倒在地、真情流露的儿子和老臣,朱元璋冰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平静。
“起来。”他挥了挥手,“朕叫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劝朕放弃,也不是要立刻答应什么交易。”
朱标和宋濂愕然抬头。
“朕要你们知道实情,是要你们明白,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何等局面。”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声音沉缓而有力,“未来凶险,并非虚言。皇后之病,非人力可医,亦是事实。那‘存在’,是威胁,也是……变数,是唯一可能打破这死局的机会。”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但朕,乃大明天子!岂会轻易受制于人,更遑论与不明之物做交易?它想利用朕,朕……又何尝不能利用它?”
“父皇的意思是……”朱标似乎明白了什么。
“它要展示价值,要获取信任,甚至要‘帮助’朕。”朱元璋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睿智的光芒,“好,朕给它机会!但它必须按朕的规矩来!在朕的掌控之下!”
他走回御案前,拿起一份空白的诏书,对宋濂道:“宋先生,你是太子之师,亦是朕信重的老臣,文笔韬略,皆是上乘。朕口述,你执笔,代朕拟一份……‘问策诏’。”
“问策诏?”宋濂不解。
“不错。”朱元璋眼中幽光闪动,“以朕的名义,不,以‘洪武皇帝’的名义,向那个‘存在’发问!问题要切中要害,关乎国计民生、边防大略、储君培养、乃至……一些它曾经暗示过的未来隐患。问题要深,要难,要能真正考验它的‘见识’和‘诚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诏书的语气,要威严,也要留有余地。既表明朕已知晓其存在,并愿意‘听其言’,又明确划出界限——一切‘建言’,需经朕躬亲裁定,方可行事。大明之主,是朕!这一点,必须让它清楚!”
宋濂心中豁然开朗!皇帝这是要以退为进,反客为主!你不是号称来自未来、见识广博吗?那好,拿出真本事来,回答这些现实而棘手的问题!以此验证你的价值,也试探你的底线和真实目的!同时,以皇帝诏书的形式回应,既给予了对方一定的“承认”和“地位”,又牢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明确主从关系!
“臣……领旨!”宋濂精神一振,虽然心中对那“存在”依旧充满警惕,但不得不佩服皇帝此刻展现出的、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和帝王心术。这不是盲目的恐惧或轻信,而是极致的冷静与掌控欲下的谋算。
“毛骧。”朱元璋又看向锦衣卫头子。
“臣在!”
“你亲自挑选最可靠、最死士之人,在坤宁宫原连接点附近,秘密布防。不需要你们去对抗那‘存在’(估计也没用),你们的任务就一个——观察与记录!”朱元璋冷冷道,“记录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光影变化、声音异响,甚至……如果有类似文字或图案的信息以非常规方式显现,也给朕原样拓下来!但切记,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靠近,不得干扰,更不得尝试与任何异常现象‘沟通’!明白吗?”
“臣明白!必不负陛下所托!”毛骧凛然应命。虽然任务听起来依旧诡异危险,但比起直接对付那“东西”,已经好了太多。
“标儿。”最后,朱元璋看向依旧脸色苍白的太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最近,多向宋先生请教,也多用用心,想想那些‘未来隐患’。把你觉得棘手的、想不通的国事难题,整理出来。或许……我们能用这种方式,从那个‘存在’那里,掏出点真正有用的东西。但记住,它的任何话,任何‘建议’,都不可全信,更不可盲从!最终决断,在你,更在朕!”
朱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与混乱,郑重点头:“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
“好了,都去吧。”朱元璋挥挥手,“宋先生留下拟诏。记住,今日之言,出得朕口,入得你等之耳。朕,不希望再有多一个人知道。”
“臣等告退!”朱标和毛骧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宋濂。
宋濂铺开诏书,研墨润笔,静静等待。
朱元璋负手而立,望着殿外渐亮的天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抚有华夏,夙夜兢兢,唯恐德薄,负祖宗之托,失黎民之望。近感天象有异,幽冥示警,有通玄达变之灵,自陈来自异时,知往晓来,欲献言于朕。朕虽惑其踪,然念其或有补于时艰,有裨于社稷,故特此垂询,以观其志,以验其能……”
诏书的词句在朱元璋口中流淌而出,宋濂笔下如飞,一字一句,皆蕴含着帝王的威严、试探与掌控。
这是一份跨越时空的“考卷”。
也是一道划定界限的“敕令”。
更是一场以江山国运为棋盘、以未来知识为棋子、在两个大明之间展开的、前所未有的博弈的开端。
当宋濂落下最后一笔,吹干墨迹,将诏书恭敬呈上时,朱元璋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微微颔首。
“将此诏……置于坤宁宫偏殿,原处。”朱元璋将诏书递还给宋濂,眼神深邃,“朕倒要看看,那位‘来自永乐的孙子’,如何接朕这一招。”
宋濂双手接过这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绢帛,躬身应命。
他不知道这份“问策诏”最终会引向何方,是福是祸。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洪武朝的历史,已经悄然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驶向了一片无人知晓的、光怪陆离的迷雾深海。
而此刻,在遥远的时空彼端,永乐朝,宗人府省愆居内。
昏迷了数日、气息奄奄的朱高煦,指尖忽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他那破碎的意识深处,那把“灵魂之钥”上,一丝极其黯淡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闪烁了起来。
钥身之上,一道来自洪武时空的、微弱却清晰的“印记”或“呼唤”,正隐隐传来,带着朱元璋那熟悉而威严的意志波动,以及……一份充满了试探与规则的“邀请”。
赌局,已然升级。
棋盘,已然铺开。
执棋者与棋子,在时空的迷雾中,目光再次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