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位于皇城东南隅,高墙深院,门禁森严。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府衙,不如说是一座精致的皇家监狱,专门囚禁、管教那些犯了事的宗室子弟。朱高煦被押解至此,已是深夜。
肩胛下的剑伤虽经随行太医匆匆包扎止血,但朱棣那一剑含怒而发,深可见骨,又耽搁了时间,失血加上那诡异能力爆发带来的精神透支,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脱的边缘。每走一步,肩头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强撑着。
押送他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亲自挑选的一队精锐缇骑,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纪纲本人并未多言,只是将朱高煦交给宗人府右宗正——一位须发花白、面色古板的老宗室朱楧(朱元璋第十五子,朱棣的弟弟,朱高煦的十五叔)时,传达了皇帝口谕:“严加看管,无诏不得出入,无旨不得探视。一应用度,按例。伤,要治。”
朱楧年事已高,早已不问世事,只挂着宗人府的闲职。他显然已听说了白日东宫的骇人风波,看向朱高煦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他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口气,安排了一处独立的小院——名为“省愆居”,让朱高煦住进去,又指派了可靠的老宦官和哑仆负责日常杂役和送药送饭,外围则全部换上锦衣卫的人把守,可谓插翅难飞。
省愆居不大,一明两暗三间房,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与汉王府的奢华天差地别。但朱高煦根本无心关注这些。他被两名哑仆近乎搀扶地送进正屋,倒在硬板床上,几乎立刻就要昏死过去。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白日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时空异象,再次碎片般冲击他的脑海。父皇刺来的剑变慢,众人脸上闪现的诡异幻影,那种万物凝滞、声音剥离的错位感……还有,最重要的是,在力量爆发到极致、他与朱棣对峙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不是用眼睛看,也不是用耳朵听,而是一种更玄妙、更直接的“感知”。他仿佛触碰到了房间内一些物品上残留的、淡淡的“印记”。比如,地上某块砖石,隐隐透出多年前某个小宦官在此受罚磕头留下的绝望情绪;比如,窗口老旧木棂上,萦绕着数代幽禁者日复一日眺望天空的枯燥与渴望。
这些“印记”非常微弱,混杂不清,且一闪即逝,当时他全部精神都在对抗朱棣的剑和维持能力的爆发,无暇细究。但现在,静下来,尤其是在他精神极度疲惫、感知却因生死刺激而变得有些异常敏感的状态下,这些模糊的印象反而清晰起来。
“这是……‘历史’留下的……‘刻痕’?”朱高煦躺在床上,盯着承尘上细微的蛛网,喃喃自语。肩头的疼痛持续传来,但大脑却在剧烈地思考。
他记得前世被烤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甘,记得灵魂在时空乱流中的颠簸。难道,就是在那种极端状态下,他的灵魂被烙上了某种与“时间”、“历史”相关的印记?所以重生归来,不仅带着记忆,还获得了这种能够扰动、甚至微弱感知时空的能力?
这能力显然极不稳定,消耗巨大,且难以控制。今日爆发,更多是生死关头情绪激荡下的本能反应,结果就是精神透支,头痛欲裂,还挨了实实在在的一剑。
“必须……弄清楚……”他强忍着昏睡的欲望,尝试集中精神,去回想、去捕捉白天那种感知。没有目标,他就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下的这张床上。
硬木床板,垫着薄薄的褥子。不知有多少失势的宗室在此躺过,辗转反侧,长吁短叹。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伤口的痛和精神的疲惫。
但当他摒除杂念,将意识完全沉入那种“回溯”的状态,努力回忆濒死时灵魂触摸时空的感觉时,渐渐地,一些极其模糊、破碎的“画面”或“感觉”浮现在意识边缘。
……一个年轻的男人,深夜在此低声哭泣,嘴里念叨着“爹爹饶了我”……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咳嗽,充满了暮气与不甘……
……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枯燥和等待,日升月落,仿佛没有尽头……
这些感觉非常淡,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看远处的影子,又像是指尖掠过最轻的蛛丝,稍纵即逝,且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细节。而且,仅仅是尝试感知了这么一会儿,朱高煦就感到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刚刚恢复一丝的精神力又迅速消耗。
他立刻停止。
“看来,不是那么容易。”他喘了口气,额角渗出冷汗,“需要目标更明确?或者,需要我的状态更好?又或者……需要更强烈的情绪或事件作为‘引子’?”
他隐隐觉得,这种能力并非简单地“读取”历史,更像是感知特定物品或地点上,因强烈情感或重大事件而留下的“时空印记”。今日在东宫,之所以能引动那么大范围(虽然微弱)的异象,恐怕是因为那里聚集了太多人强烈的情绪——他自己的恨意、朱棣的暴怒、众人的恐惧——加上他自身濒死的执念爆发,才偶然触发。
“可控……我必须找到可控使用它的方法。”朱高煦闭上眼睛。这能力危险,但也是他如今唯一的、超脱凡俗的依仗。绝不能只作为被动保命的底牌,必须主动掌握。
思考中,药力和极度的疲惫终于涌上,将他拖入了深沉而并不安稳的睡眠。睡梦中,火焰与寒冰交替,父皇的剑光与侄儿稚嫩的脸庞交织,还有无数模糊的、流动的、仿佛由光与影构成的河流在背景中奔腾……
接下来的几天,朱高煦在省愆居的生活极其规律,也极其封闭。
锦衣卫的看守外紧内松——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看守,并非折磨。只要他不试图逃跑或传递消息,基本无人打扰。哑仆每日按时送来汤药、饭食,收走秽物,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太医每三日来换一次药,手法熟练,同样沉默寡言,换完即走。
朱高煦肩上的剑伤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愈合得很快。永乐年间的金疮药和宫廷医术已是顶尖,加上他本身体魄强健远超常人,不到十日,伤口已然收口结痂,行动虽仍有些不便,但已无大碍。
身体的伤痛在恢复,精神的损耗则需要更长时间。但他明显感觉到,每次深度睡眠醒来,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会减轻一分,而对周围环境那种微妙的“感知力”,似乎隐隐增强了一线。他尝试将这种感知集中在自己日常接触的物品上——药碗、饭碗、送来的笔墨纸砚(虽然无用,但宗人府按例配置)。
他发现,越是近期、越是与强烈情绪相关的物品,“刻痕”越清晰。例如,那个每次送药都小心翼翼、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好奇与畏惧的年轻哑仆端过的药碗,他能隐约感到碗上残留着仆人紧张、好奇的微弱情绪。而用了多次的旧砚台,则只有漫长岁月留下的、混沌的“旧物”感。
这让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感知时空刻痕,与“情绪强度”、“时间远近”以及他自身的精神集中度有关。
他也开始有意识地、极其小心地尝试主动“激发”能力。不是在现实中撕裂空间,那代价太大且不可控。而是在静坐冥想时,尝试将精神集中于一点——比如桌上的一道旧划痕,想象着它形成时的场景。
最初的尝试大多失败,或者只能引起自身精神的轻微悸动。直到入宗人府的第十五天傍晚。
那日,哑仆送来晚饭时,不小心将一点菜汁溅在了桌面上。老宦官过来擦拭时,低声用极轻微的、几乎是耳语的音量,快速说了一句:“殿下,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然后立刻恢复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宦官眼神平静,动作自然,若非朱高煦精神一直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警觉,几乎要错过这细微的异常。
这老宦官……是谁的人?大哥?母后?还是……父皇自己?
这个疑问,以及老宦官那句“留得青山在”带来的短暂情绪波动,成了引子。
当夜,朱高煦静坐调息,将精神缓缓集中于桌面上那点被擦拭过、几乎看不见的油渍所在。他不再试图“想象”,而是努力放空自己,将感知沉浸进去,去“感受”那一刻——菜汁溅落、老宦官擦拭、低语响起——可能留下的细微印记。
起初是一片空白。
然后,仿佛穿透了一层薄雾,他“看”到了——不是真实的画面,而是一种模糊的“情景回响”: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实际当时很轻),一点深色的汁液在木质纹理上晕开(细节模糊),一只苍老、布满皱纹但稳定的手拿着布巾覆上……紧接着,是一段极其微弱、但比以往任何感知都要清晰一点的“情绪刻痕”!
那情绪很复杂:有一丝任务完成的放松,有一点点对眼前这位疯狂亲王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和警惕,以及一种……置身事外、只求自保的冷漠。在这情绪底层,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被长期训练出的、对某个更高意志的服从烙印。
这感知持续了不到一息,便如泡沫般破碎。
朱高煦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喘息,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太阳穴再次传来熟悉的胀痛。但这一次,痛感比上次尝试轻,而获得的信息,却具体得多!
“成功了……虽然还很勉强,但方向是对的!”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这不仅证明了能力可以主动、定向地触发(尽管对象和条件苛刻),更重要的是,他从老宦官那复杂的情绪刻痕中,解读出了关键信息:这宦官背后有人指使,其态度并非单纯同情,而是带着观察和复命的目的。这让他对自身处境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他并未被完全遗忘在角落,有多双眼睛在暗中注视。
就在他平息喘息,准备继续深入思考时,忽然,一阵强烈的心悸毫无征兆地袭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又像是灵魂被某种遥远而巨大的存在牵引、共振。这次的感觉,与之前感知物品刻痕完全不同,更加宏大,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
他下意识地将那因主动感知而尚未完全平复的精神力,朝着心悸传来的方向——并非物理方向,而是一种冥冥中的“联系”——延伸过去。
“轰——!!”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信息的洪流,一种景象的碎片,蛮横地撞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
……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迷雾中,有无数模糊的光影河流在奔涌,每一条河流都仿佛承载着一个世界的倒影……
……在其中一条较为“明亮”的河流附近,一道新的、细小却异常“醒目”的裂隙正在产生、蔓延!那裂隙散发出一种让他灵魂战栗的熟悉感——与他撕裂东宫时空的感觉同源,但更加原始,更加不受控!
……透过那道裂隙的缝隙,惊鸿一瞥般,他感受到了一股浩瀚、威严、带着开国洪炉之热与百战血火之腥的磅礴意志!那意志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正带着疑惑与审视,投向裂隙的方向……
……紧接着,是无数嘈杂的、破碎的“声音”(并非真实声音,而是信息):惊慌的呼喊、金属的碰撞、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虚弱却温婉的女子咳嗽声、一个充满杀伐气的男子震怒的咆哮……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噗——!”
朱高煦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整个人从坐姿直接瘫软下去,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次的精神冲击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灵魂被粗暴地撕开一道口子,又塞入了远超负荷的东西。
他眼前彻底黑了,耳中嗡鸣如雷,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焚烧。比肉体创伤更严重的是精神的剧痛和那种与某个可怕存在短暂“连接”后的惊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他才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挣扎着爬到床边,靠着床沿喘息。
鲜血染红了前襟和地面,但他顾不上。
刚才那是什么?
那条“河流”……是时空长河?那道裂隙……难道是我之前在东宫撕裂时空造成的“后遗症”或者“共振”?而那个透过裂隙感知到的恐怖意志……
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猜想浮上心头。
那威严、开国、洪炉、血火的气息……莫非是……洪武大帝,朱元璋?!
难道因为自己之前的扰动,加上近日不断尝试感知时空刻痕,无意间在时空结构上造成了某种不稳定,使得“洪武朝”的时空,也出现了异常的波动?甚至可能……与某个特定的、情绪或事件剧烈的地点(比如皇宫,比如……马皇后病重的寝宫?)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而那惊鸿一瞥感知到的女子咳嗽、男子震怒……时间点莫非是……
朱高煦靠在床沿,因失血和透支而冰冷的身躯,却因为这个惊人的猜想而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洪武朝的时空真的因为自己的影响而出现了可被“连接”的裂隙……
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到极致的计划雏形,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脑海中幽幽浮现。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蘸着地上自己咳出的鲜血,在床边的尘土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
“洪武……十五年……春……”
这是马皇后病重,朱标压力巨大,朱元璋杀意最盛,同时也是洪武朝一个关键转折点的年代!
写完之后,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意识再次陷入半昏迷的混沌。
但这一次,混沌中不再只有黑暗和痛苦。
那道偶然窥见的时空裂隙,那惊鸿一瞥的洪武意志,如同最诱人的毒药,也是最锋利的武器,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省愆居外,月光清冷,高墙肃穆。
无人知道,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囚笼里,一个囚徒的身体正在伤痛中恢复,而他的灵魂,却已触摸到了这个时代无人能想象的边界,并开始谋划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弑天改命。
紫禁城,武英殿。
夜已深,朱棣却未安寝。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幽深。白日,他收到了锦衣卫关于朱高煦在宗人府情况的密报:伤势好转,行为安静,大部分时间静坐或睡眠,无异常举动。
但“无异常”,恰恰让朱棣心中那根刺扎得更深。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勇猛、急躁、跋扈,绝非能安心忍受幽禁之人。如此安静,反而透着诡异。
他又想起东宫那日诡异的一幕。事后,他秘密召见了当时在场的心腹侍卫、太监,甚至杨溥,仔细询问他们当时的感受。所有人的描述大同小异:时间变慢、看到幻影、声音扭曲……绝非简单的障眼法或集体幻觉。
“陛下,”纪纲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北镇抚司最新密报,关于汉王殿下当日所言‘地狱利息’及‘父子债’等语,经查,汉王府旧人及往来者口中,并无类似谶语或疯言流传。其行为突变,似无先兆。”
朱棣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无先兆?那就是真有‘鬼神’之事了?”
纪纲低头:“臣不敢妄断。但汉王殿下归来后,性情大变,手段……莫测,确非寻常。”
朱棣沉默良久,缓缓道:“继续盯紧。宗人府内,一应人等,底细都要反复核查。他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哪怕是最细微的,也要给朕挖出来!”
“是!”纪纲凛然应命,犹豫一下,又道,“陛下,太子殿下近日多次询问汉王伤势,并派人送过些药材补品,均被宗人府按例挡回。太子妃也颇为忧虑太孙,太孙自那日后,夜间时常惊悸啼哭。”
提到太子和太孙,朱棣眼神柔和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冷硬:“告诉太子,做好他的本分。瞻基那里,加派稳妥的嬷嬷和太医。至于老二……”他顿了顿,“让他好好在省愆居‘省愆’!没有朕的话,谁也不许见!”
“遵旨。”
纪纲退下后,朱棣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那上面勾勒着他雄心万丈的帝国蓝图。北伐蒙元,南定交趾,六下西洋,修撰大典……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可如今,帝国的心脏,紫禁城的深处,却因为一个儿子的疯狂,埋下了一颗让他都感到不安的种子。
“地狱带来的利息……”朱棣再次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舆图的边缘,“老二,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又到底想干什么?”
无人回答。只有殿外的风声,穿过重重的宫阙,带来遥远而模糊的呜咽,仿佛某个时空裂隙中,泄露出的、来自另一段历史的叹息。
幽禁的序幕已然拉开,时空的涟漪正在扩散。一场超越父子伦常、超越王朝更迭的博弈,在无人知晓的维度,悄然落下了第一子。而执棋者与棋子,究竟谁是谁,此刻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