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化不开。
国公府的卧房内,一盏孤灯如豆,在空旷的房间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叶冰裳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卸下发髻,也没有换下官服。她就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玉雕。
铜镜里映出的,是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在等。
等那个男人回来,等他继续上演那场她曾经深信不疑的、名为“夫妻”的滑稽戏。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浮夸的笑声闯了进来。
“娘子,我的好娘子,怎么还没睡呀?是不是在等为夫回来,给你一个爱的抱抱?”
蓝慕云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又贱又浪荡的笑容。他似乎喝得不少,俊朗的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一双桃花眼水汽氤氲,看谁都像在放电。
他径直朝着叶冰裳走去,张开双臂,就想从背后抱住她。
然而,他的手刚要触碰到她的肩膀,就停在了半空中。
不是他不想抱,而是他不敢。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寒意从叶冰裳的身上散发出来,仿佛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将他所有的轻浮和伪装都挡在了外面。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蓝慕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为更加夸张的嬉皮笑脸:“哎呀,娘子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神捕司的大人生气了?告诉为夫,为夫明天就去把他家给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绕到她面前,想去看她的脸。
可叶冰裳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汪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
“慕云。”
她抬起眼,看向床脚那件被他随意丢弃的紫貂披风。
“你那件紫貂披风,很暖和吧?”
蓝慕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凝滞只是一个错觉。
“那当然!这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整个大乾都找不出第二件!怎么,娘子喜欢?”
他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叶冰裳的耳畔,语气暧昧又充满了炫耀的意味:“你要是喜欢,为夫明天就去求陛下,给你也赏一件!不,一件哪够,给你赏十件八件,让你天天换着穿!”
他以为,这又是一次寻常的、夫妻间的“闲聊”。
他以为,他还能像以前一样,用几句花言巧语和物质的堆砌,就能将她糊弄过去。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
叶冰裳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鄙夷或不耐烦的神情。
她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正对着他。
然后,她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断针。
那枚针,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刺眼的光。
蓝慕云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那枚断针的瞬间,终于,一寸一寸地,彻底消失了。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的桃花眼,此刻清明得可怕。他死死地盯着那根针,瞳孔在不易察觉地收缩。
他知道,这根针是什么。
他更知道,这根针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他那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他精心构筑的所有防线,都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断针,给彻底戳穿了。
“啪嗒。”
叶冰裳将那枚断针,轻轻地放在了梳妆台上。
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卧房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没有质问,没有怒吼,也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有悲哀,有冰冷,有失望,还有一种……看透了小丑所有把戏后的疲惫。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从一个风流的纨绔,变回一个陌生的、冷酷的男人。
空气仿佛变成了实质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叶冰裳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一个能亲手将自己最珍贵的御赐披风,披在‘罪奴’的身上,为她抵御深夜的寒冷。”
“一个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她,在密室的灯下,为自己缝补衣物,享受那份红袖添香的温情。”
“一个……能毫不犹豫地,在事情败露之后,将这位‘红颜知己’一脚踹出去,送入暗无天日的大牢,当做自己完美脱身的替罪羊……”
她每说一句,蓝慕云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话,像一把又一把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将他那颗隐藏在层层假面之下的心,血淋淋地暴露在灯光之下。
叶冰裳的目光,从那件华贵的紫貂披风,移回到他那张已经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蓝慕云,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
蓝慕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卧房的。
他只记得,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背后那道夹杂着悲哀与失望的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滚烫的印记。
晚风吹过,带着深夜的凉意,让他因醉酒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彻底冷静了下来。
破防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是真的破防了。
他算计了天下,算计了人心,算计了每一个环节,却唯独算漏了叶冰裳那份属于名捕的、近乎变态的直觉和洞察力。
他以为自己是个顶级的老六,在暗中操盘一切,却没想到,自己的妻子才是那个从蛛丝马迹里就能揪出真相的“预言家”。
他站在庭院中央,抬头望着那轮残月。
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计划被打乱后的烦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秦湘的愧疚。
秦湘是他重要的棋子,是他财富王国的基石,但也不仅仅是棋子。
那个在深夜灯下,认真为他整理文书、在他受寒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他疲惫时默默为他缝补披风的女子……是他这具冰冷躯壳,在这世间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情之一。
而他,亲手将这份温情送进了地狱。
为了那个所谓的“大局”。
蓝慕云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不行。
计划必须加速了。
叶冰裳的觉醒,像一记警钟,让他明白,再用之前那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迟早会玩脱。他必须用更快的速度,更雷霆的手段,去掀起更大的风浪,将所有人的视线,都从他身上移开。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桃花眼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情绪波动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冷静和漠然。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阴影处,轻轻地叩了叩手指。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公子。”
冷月的声音,和这夜色一样冰冷。
“神捕司天牢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蓝慕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回公子,已经换上了我们的人。秦湘姑娘在里面,不会受半点委屈。”冷月言简意赅。
“很好。”蓝慕云点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冷月安静地跪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等待着主人的下一个命令。她能感觉到,今夜的公子,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纨绔气息,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这个顶级杀手都感到心悸的、纯粹的、黑暗的威压。
“你上次去江南,留下的首尾都处理干净了?”蓝慕云突然问道。
“都处理了。”
“那个江南织造使呢?”
“按您的吩咐,留着他,等候朝廷发落。”
蓝慕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计划有变。”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冷月。
“他不能等到朝廷发落了。我不希望我那位好娘子,从他嘴里,再问出任何一个字。”
冷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动点手脚干掉一个朝廷要犯,这比暗杀江湖人士的风险要大得多。
但她没有问为什么。
她的任务,只是执行。
“是。”
“做得干净点,伪装成……畏罪自尽。”蓝慕云淡淡地吩咐道,仿佛在说一件碾死一只蚂蚁般的小事。
“明白。”
冷月领命,正要起身离去。
“等等。”蓝慕云叫住了她。
他的目光,落在了冷月手臂上一处被衣物遮挡的地方。
“上次和叶冰裳交手,留下的伤,好了么?”
冷月身体一僵,她没想到公子会突然问这个。那点小伤,她自己都快忘了。
“……谢公子关心,早已无碍。”
蓝慕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丢了过去。
“这是宫里出来的‘玉露膏’,外敷内用都可。你那点三脚猫的内功,别落下病根。”
冷月下意识地接住玉瓶,瓶身触手生温,带着主人的体温。她捏着这瓶足以让江湖中人争破头的疗伤圣药,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看向蓝慕云,却只看到一个冷漠的背影。
“去吧。我需要一场新的风暴,来盖过这场该死的……温情。”
他最后那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对自己说。
“是。”
冷月将玉瓶紧紧攥在手心,身影一闪,再次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庭院里,又只剩下蓝慕云一个人。
他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穿透了重重夜幕。
叶冰裳……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心是什么做的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当这个天下在你面前分崩离析,当你守护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到那时,你再来看吧。
我的这颗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