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府的大案,以一种近乎荒诞的剧目形式,落下了帷幕。
京城的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地将这个故事编成了新的段子。在这个故事里,蓝慕云是个被蒙蔽的可怜虫,叶冰裳是大义灭亲的女青天,而秦湘,则是那个教科书般的、利欲熏心的奸猾恶奴。
舆论,从来只喜欢最简单、最脸谱化的故事。
国公府里,蓝慕云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纨绔生活。他今天在醉仙楼一掷千金,包下了整个场子听苏媚儿唱曲;明天又从西域商人手里买回几匹汗血宝马,在府里横冲直撞,搅得下人们怨声载道。
他似乎已经彻底走出了“被家奴背叛”的阴影,甚至比以前更加的放浪形骸。
而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声的默片,在叶冰裳的眼中上演。
她知道,案子在卷宗上已经了结了。但在她心里,真正的调查,才刚刚开始。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那个在审讯室里,逻辑缜密、对答如流,将所有罪责都规划得天衣无缝的秦湘,只是一个被贪欲冲昏头脑的弱女子。
那不是一个罪犯在认罪,那是一个信徒在殉道。
她一定忽略了什么。
一定有某个地方,藏着一把能够解开整个谜团的钥匙。
夜深人静,叶冰裳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夜行衣,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国公府。
她的目的地,是已经被查封的奇珍阁。
作为主审官,她有权力在任何时候重返案发现场。
白日里喧嚣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空无一人。奇珍阁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神捕司的封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叶冰裳轻巧地翻过院墙,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径直走向后院那间独立的密室书房。
这里,是蓝慕云的私人空间,也是秦湘最后为他“效力”的地方。
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查封那天的样子,桌椅案几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叶冰裳点燃了火折子,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
她没有去翻那些已经被查验过无数遍的账册文书。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开始寸寸审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地板的缝隙,书架的夹层,烛台的底座,博古架上那些瓷器的内部……
她查得极其仔细,甚至连墙角的一片蛛网都没有放过。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无所获。
两个时辰过去了,依旧空空如也。
寒意从脚底升起,带着一种巨大的挫败感。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难道蓝慕云的布局,真的完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的指尖,在抚过书桌桌沿下一个极不起眼的榫卯结构时,忽然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触感,若非她常年练武,五感异于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叶冰裳心中一动,立刻凑近了,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查看。
在那道精密的木质夹缝里,她看到了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从夹缝里拨了出来。
“叮”的一声轻响,那东西掉落在桌面上。
是一根断掉的绣花针。
针已经锈迹斑斑,样式是市井中最普通的那种,普通得就像路边的一颗石子。
这能证明什么?
一个商号的密室里,掉落一根绣花针,或许是哪个打扫的婢女不小心遗落的。这太正常了,正常到根本不能称之为线索。
叶冰裳捏着那半截断针,心中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迅速地冷却了下去。
她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失望,回到了国公府。
天,已经快亮了。
她推开卧房的门,蓝慕云昨夜似乎又喝多了,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一件华贵的紫貂披风,被他胡乱地丢在床脚,一半都拖到了地上。
叶冰裳皱了皱眉,走上前,本想将那件披风捡起来挂好。
可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那柔顺的貂毛时,一个画面,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的脑海!
她猛然顿住了。
查封奇珍阁的那天,人潮涌动,场面混乱。但她清晰地记得,当蓝慕云的巴掌即将落下时,那个泪流满面、决然赴死的秦湘身上,似乎……就裹着一件披风!
当时她只顾着审视蓝慕云的表演,并未在意这个细节。但此刻回想起来,那披风的颜色和质地……
叶冰裳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一把抓起那件紫貂披风,走到窗边,借着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开始疯狂地检查。
这件披风价值千金,是皇帝御赐之物,做工精美绝伦。
叶冰裳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一寸一寸地扫过披风的内衬。
终于,在靠近袖口的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她发现了一处异常。
那里,有一小块刚刚被修补过的痕迹。针脚细密得几乎与原本的布料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在那块补丁的旁边,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的针孔。
叶冰裳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了那枚在奇珍阁密室里找到的断针。
她将断针的尖端,对准了那个针孔。
不大,不小,不深,不浅。
完美吻合。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被驱散了。
一个男人,会把自己最珍贵的、代表着身份和荣耀的御赐披风,给一个他口中“利欲熏心”的“贱婢”穿吗?
一个即将犯下滔天大罪的“恶奴”,还会有闲情逸致,躲在密室里,为主子缝补披风吗?
不会。
除非,他们的关系,根本不是主仆。
除非,那件披风,是带着他的体温,主动披在她的身上的。
除非,深夜的密室里,发生的不是阴谋,而是红袖添香的温情。
这根绣花针,无法成为呈上公堂的铁证。
但它,却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狠狠地刺穿了蓝慕云那副天衣无缝的、无辜者的面具,将他所有的谎言和表演,都钉死在了原地。
叶冰裳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披风,和那枚冰冷的断针。
她抬起头,看向床上那个还在酣睡的男人,目光中最后的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