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在运河的水面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又迅速汇入浑浊的洪流。在京城以南百里的一处无名河口,十几艘挂着“奇珍阁”旗号的漕船,正静静地泊在芦苇荡的深处,熄了灯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批船队,承载的是国之命脉——朝廷为填补国库亏空,从江南加急调运的漕粮。
因为通达号的覆灭,奇珍阁成了京城水运无可争议的霸主。蓝慕云在老国公面前拍着胸脯,一副“为国分忧,在所不辞”的忠臣模样,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这趟人人眼红的皇差。
此刻,一个穿着蓑衣的黑影,在船队之间无声地穿梭,用一种独特的暗号敲击着船舷。
很快,一道道蒙着油布的跳板被搭在了船与岸之间。
数十个同样打扮的精壮汉子,如同暗夜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岸边的密林中钻出。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扛着一个个沉重的麻袋,踏上跳板,冲入船舱。
片刻之后,他们又从船舱里出来,只是肩上扛着的麻袋,已经换了一批。
这些新扛出来的麻袋,从外形、重量上看,与之前运进去的别无二致,甚至连麻袋口的封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声和泥泞中沉重的脚步声。
在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里,秦湘透过竹帘的缝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的手边,放着一个沙漏,里面的细沙正不疾不徐地流淌。
一切都在她的精确计算之中。
一炷香后,岸边的密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枭叫。
“收。”
秦湘只吐出一个字。
所有汉子立刻撤回岸上,跳板被迅速收起,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此时,一支由十几辆重型马车组成的车队,从密林深处缓缓驶出。赶车的车夫个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带着一股不同于中原人的彪悍之气。
为首的一名大汉翻身下马,走到乌篷船边,对着船帘抱拳,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北境口音:“秦掌柜,货已点清。”
秦湘的声音从船内传出,依旧平淡无波:“银货两讫,出了这片河口,你们是死是活,与奇珍阁再无干系。”
“明白。”
大汉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一挥手,车队便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消失在雨幕和密林的更深处。
那里,是一条直通北境的秘密商道。
秦湘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沙漏里的沙子全部流尽。
“起航。”
命令下达,沉寂的船队再次亮起点点灯火,调整航向,缓缓驶出河口,汇入运河主干道,朝着京城的方向,继续它们“神圣”的皇差之旅。
……
离河口数里外的一处山坡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趴在泥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叫李老三,是通达号的老船工,干了一辈子水上活。通达号倒台后,他便失了生计,对始作俑者蓝慕云恨之入骨。
今夜,他本是想来这片熟悉的河湾偷几条鱼果腹,却无意中目睹了这偷天换日的一幕。
他看不懂那些人在干什么,但他看得懂船。
官船吃水线不对!
那些从船里搬出来的麻袋,和从岸上搬进去的麻袋,入水的分量不一样!虽然只差了那么一丝丝,但瞒不过他这种老江湖的眼睛。前者是实打实的粮食,后者,八成是沙石!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支神秘的车队。
那些车夫身上的煞气,还有那纯正的北境口音……那根本不是什么商队,分明就是一群在刀口上舔血的战士!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倒卖官粮……卖给北境人?
他看着那支已经远去的奇珍阁船队,又看了看车队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怨毒和赌徒般的决绝。
“蓝慕云……你个天杀的……老子这次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
神捕司,深夜。
叶冰裳刚刚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正准备回府。
她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又浮现出庆功宴上蓝慕云那张又蠢又张狂的脸,以及他每一句蠢话背后,都恰到好处地挑动了人心。
这种违和感,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
一名值夜的捕快匆匆跑了进来,神色古怪地递上一封信。
“统领,刚刚有个叫花子一样的老头,拼了命要闯进来,说有天大的案子要报。这是他塞给属下的,说是……死也要交到您手上。”
叶冰裳接过信封,入手一片湿濡,还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她拆开信,借着烛光看了起来。
信纸是劣质的草纸,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错字,但描述的内容,却让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凝重。
信中详细描述了今夜在城南河口发生的一切——奇珍阁船队的异常举动,更换麻袋的细节,神秘的北方车队,以及……那几乎可以确定的北境口音。
“……小人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们换走的,必是官粮!而买家,定是北境蛮子!”
看到这里,叶冰裳的瞳孔猛地一缩。
走私……商业竞争……栽赃陷害……
这些天来,蓝慕云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幕幕,都还停留在权贵内斗的范畴。无论手段多么卑劣,都只是为了一个“利”字。
她可以鄙夷,可以厌恶,甚至可以亲手将他绳之以法。
但……通敌?
将朝廷用来赈济灾民、充盈国库的漕粮,倒卖给常年与大乾在边境线上摩擦不断、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北境蛮族?
这不是求利,这是在掘大乾的根!是在用敌人的刀,捅向自己国家的后心!
“啪。”
一滴烛泪落在信纸上,瞬间凝固。
叶冰裳缓缓抬起头,烛火映照下,她的脸庞一片雪白,毫无血色。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蓝慕云像一个藏在深渊里的魔鬼,她看不透他,但总觉得还能控制住他。
直到这一刻,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个魔鬼,已经悄然伸出了他狰狞的触手,扼住了整个王朝的咽喉。
她手中的这张薄薄的信纸,仿佛有千钧之重。
它不再是一桩普通的案件卷宗,而是一份足以让国公府满门抄斩,让整个京城血流成河的……罪证。
她将信纸缓缓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
她知道,她必须做出选择了。
是作为一个妻子,为了家族,将这封信付之一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作为一个神捕,为了法理,为了国家,亲手将自己的丈夫……送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