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克拉玛依石化园区还笼罩在薄雾中。
杨洛换上另一套工装——深蓝色的防静电服，头戴安全帽，脚穿劳保鞋。市委办副主任刘明已经在楼下等候，今天陪同的还有市发改委主任陈国华，一位五十出头、头发稀疏的经济干部。
“杨书记，今天去独山子石化。”陈国华汇报，“园区办那边已经通知了，按您的要求，没说是调研，只说有安全检查。”
“好。”杨洛点头，“我们就当自己是安全督导组。”
车子驶向城东。穿过一片防护林后，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炼塔、纵横的管线、高耸的烟囱，构成一座钢铁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化工气味，那是现代化工业的气息。
独山子石化公司门口，几位穿工装的管理人员已经等候。为首的是位四十多岁、戴眼镜的技术型干部，是公司安全总监李斌。
“各位领导，欢迎检查指导安全工作。”李斌迎上来，显然接到了园区办的通知，但不知道来的是市委书记。
杨洛与他握手：“李总监，我们随便看看。今天主要是学习。”
一行人走进厂区。首先来到中央控制室——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房间，墙上布满巨大的显示屏，显示着各个装置的运行参数。几十位操作员坐在电脑前，监控着整个生产流程。
“这是我们千万吨炼油装置的中控。”李斌介绍，“采用dcS集散控制系统，自动化程度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杨洛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曲线、流程图，问道：“原料从哪里来？”
“主要是克拉玛依本地产的原油，通过管道输送。部分进口原油从哈萨克斯坦经阿拉山口入境。”
“产品呢？”
“汽油、柴油、航空煤油等成品油占60%，化工轻油占40%，主要供应西北市场。”
杨洛走到一位年轻操作员身后，看他熟练地调整参数。“小同志，工作几年了？”
操作员站起身：“报告领导，三年。”
“哪个学校毕业？”
“中国石油大学，自动化专业。”
“喜欢这份工作吗？”
年轻人笑了：“喜欢。虽然倒班辛苦，但看着原油变成各种产品，很有成就感。”
杨洛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陈国华小声说：“杨书记，石化园区有员工两万多人，其中技术人才占30%。但和油田一样，也存在人才流失问题。”
穿过管廊，来到乙烯装置区。巨大的裂解炉发出低沉的轰鸣，高温让空气都微微扭曲。这里是园区的核心——百万吨乙烯装置，国内单套产能最大。
装置负责人是位老工程师，姓王，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领导，这套装置2012年投产，采用美国鲁姆斯技术，能耗比老装置降低15%。”
“环保措施怎么样？”杨洛关心这个。
“我们配套了烟气脱硫脱硝、污水处理回用、Vocs治理等环保设施。但说实话，”王工压低声音，“完全达标压力很大，特别是废气无组织排放，是世界性难题。”
杨洛记下了。环保，这是石化行业绕不开的坎。
上午十点，一行人来到新产品研发中心。这里是园区转型的希望所在——从基础炼化向高端化工延伸。
研发中心主任是位女博士，叫张丽，四十岁左右，干练精明。“领导，我们正在攻关三个方向：一是聚烯烃高端牌号，替代进口；二是特种橡胶，用于航空航天；三是可降解塑料，响应环保要求。”
她展示着实验室里的样品：薄如蝉翼的包装膜、弹性极佳的密封件、能在海水中降解的塑料袋。
“市场前景如何？”杨洛拿起一个透明塑料杯。
“很好，但产业化有困难。”张丽实话实说，“高端产品需要定制化生产，我们的大装置更适合批量生产普通牌号。转型需要投资，需要时间，更需要市场容忍度。”
杨洛明白了。这就是传统产业转型的悖论——知道方向，但转身困难。
中午，杨洛坚持在员工食堂吃饭。和昨天一样，四菜一汤，与工人们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听到了更多真实的声音：
“我们车间三班倒，虽然累，但收入还可以。”
“就是孩子教育问题，园区离市区远，好学校少。”
“最近环保检查越来越严，我们压力大。”
“听说要上马新项目，不知道会不会裁员……”
饭后又开了个小型座谈会。这次除了管理人员，杨洛特意请了五位一线班组长、三位技术人员、两位老工人。
会议室很简单，杨洛还是那句开场白：“今天我是学生，你们是老师。有什么说什么。”
一位老班长先开口：“我叫刘大柱，在催化车间干了三十年。我最大的感受是——设备越来越先进，但人也越来越累。为啥？因为人员精简了，一个人要干过去三个人的活。”
“安全有保障吗？”杨洛问。
“保障是有，但弦绷得太紧。我带的班组，年轻人三年走了两个，都说压力太大。”
一位年轻技术员举手：“书记，我是研发中心的李明。我们搞出了好几个新产品，但产业化太慢。有时候很灰心，感觉自己的研究没价值。”
“为什么产业化慢？”
“审批流程长，市场开拓难，领导求稳……”李明说着说着停住了，意识到说得太直。
杨洛鼓励他：“继续说，没关系。”
“我觉得，咱们园区需要更有闯劲的决策机制。不能总守着炼油、乙烯这些老本行，要敢闯敢试。”
陈国华插话：“小李，你知道新上一个项目要多少手续吗？要经过市里、自治区、国家部委层层审批，不是不想快，是快不了。”
这正是问题所在。杨洛在笔记本上记下：“审批流程优化”。
座谈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杨洛听到了关于安全生产、环保压力、人才流失、创新瓶颈、体制机制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有些问题他能当场回应，有些需要研究，但最重要的是——他在听。
下午三点，杨洛提出要去污水处理厂看看。这是园区的“肾脏”，所有工业废水在这里处理后回用或达标排放。
污水处理厂厂长是位环保专家，姓赵，五十多岁。“杨书记，我们采用‘物化+生化+深度处理’工艺，出水水质达到国家一级A标准，70%回用于生产。”
“运行成本高吗？”
“很高。处理一吨水的成本是五块钱，而企业缴纳的污水处理费只有三块。差额需要财政补贴。”
“如果全部回用呢？”
“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更高级的膜处理技术，投资巨大。”
杨洛站在出水口，看着清澈的水流哗哗涌出。水很清，但代价很高。环保与发展，这道题需要智慧来解。
离开污水处理厂时，已是下午五点。杨洛对李斌说：“李总监，谢谢你今天的接待。我们看了很多，学到了很多。”
李斌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领导，能问一下您是……”
刘明刚要介绍，杨洛摆摆手：“我就是个安全检查员。不过，”他看着李斌，“你们提的问题我都记下了，会想办法解决。”
回程车上，杨洛一直沉默。陈国华小心地问：“杨书记，感觉怎么样？”
“问题比想象中复杂。”杨洛揉着太阳穴，“但方向也更清晰了。陈主任，我问你，如果我们要推动石化产业升级，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三个障碍。”陈国华伸出三根手指，“一是资金，高端化工投资大；二是技术，需要引进消化再创新；三是市场，西北地区高端化工品需求有限。”
“如果我们把光伏和石化结合呢？”杨洛抛出思考了一天的想法，“用绿电生产绿氢，再用绿氢生产绿色化工产品？”
陈国华眼睛一亮：“这是个新思路！但需要论证。”
车子驶回市区时，晚霞满天。杨洛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观，心中思绪翻涌。
石油从地下采出，在炼厂变成燃料和原料，这是克拉玛依过去六十年的故事。但未来的故事应该怎么写？是继续做大宗基础化工，还是向高端精细化工转型？是依赖化石能源，还是拥抱绿色能源？
答案不是非此即彼，而是融合发展。这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晚上回到周转房，杨洛照例整理笔记。今天的重点问题归类：安全生产类4条，环保压力类5条，技术创新类6条，体制机制类3条，职工生活类4条。
其中一条让他特别在意——一位老工人说：“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学技术，觉得又脏又累还没前途。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技能传承，这不仅是石化园区的问题，也是整个制造业的问题。杨洛在电脑上建立一个新文件夹，命名为“产业工人培养计划”。
手机响了，是亚力坤市长打来的。
“杨书记，听说您今天去独山子了？”
“是啊，收获很大。”
“我本来想陪您去……”
“不用，你这样我反而听不到真话。”杨洛笑道，“亚力坤市长，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您说。”
“我有个初步想法——把光伏发电和石化生产结合起来，打造‘绿色化工’示范区。需要你组织专家论证一下可行性。”
亚力坤很兴奋：“这个思路好！我明天就安排发改委、工信局、园区办成立专班。”
“不急，等我调研完再系统研究。另外，石化园区反映的审批流程问题，我们也要研究怎么优化。”
“明白。”
挂断电话，杨洛感到欣慰。亚力坤市长是实干派，执行力强，有这样的搭档是幸运。
接着，他给王柔发了封邮件，把今天的调研感受简要分享，并询问财政部在支持传统产业绿色改造方面有没有新政策。他知道妻子会给出专业建议。
晚上九点，罗帅发来消息：“今天政法系统开了个安全稳定形势分析会。各领域总体平稳，但意识形态领域有杂音，已安排宣传部关注。”
杨洛回复：“稳字当头，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明白。许航那边有条线索涉及境外，已按程序处置。”
“好。”
简单的交流，却让杨洛对这座城市的稳定有了底。罗帅稳，许航专，各司其职，这是最好的状态。
临睡前，杨洛翻看明天的行程——新能源规划区。白碱滩，一片戈壁荒漠，未来可能成为光伏海洋。那里没有现成的工厂，没有忙碌的工人，只有空旷的土地和炙热的阳光。
但那里有希望。
杨洛关上台灯。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克拉玛依：一个是今天的克拉玛依，油龙蜿蜒，炼塔林立，传统而坚实；一个是明天的克拉玛依，光伏成海，绿氢奔流，创新而绿色。
他的任务，就是连接今天与明天。
窗外，石化园区的灯火彻夜通明。那里的装置不能停，就像这座城市的心脏不能停止跳动。而他要做的，是让这颗心跳动得更健康，更有力，更持久。
明天，他要去看这座城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