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戈壁滩上的风还带着寒意。
杨洛今天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夹克和登山鞋,背上一个简单的双肩包。包里装着笔记本、水壶、几块馕,还有市委办准备的牧区地图和资料。今天要去的是托里县牧区——克拉玛依最偏远的乡镇之一。
“杨书记,今天路远,我们要开四个小时车。”司机老马提醒道,“那边都是砂石路,颠簸得很。”
“没事,走吧。”杨洛坐上那辆半旧的越野车。
陪同的除了市委办副主任刘明,今天还多了市卫健委主任艾尔肯·吐尔逊——一位五十二岁的维吾尔族干部,精通双语,熟悉牧区情况。
车子驶出市区,很快进入戈壁。四月的北疆,戈壁滩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骆驼刺和梭梭草,远处能看到成群的羊在啃食刚冒头的嫩草。
“托里县有七个牧业乡镇,我们今天要去的是最远的铁力克乡。”艾尔肯指着地图,“全乡三千多人,哈萨克族占85%,牧民逐水草而居,最远的牧点离乡政府八十公里。”
“医疗条件怎么样?”杨洛问。
艾尔肯叹口气:“乡里有个卫生院,但只有三个医生,设备还是十年前的老设备。牧民生病,轻的自己扛,重的要骑马到乡里,再坐车到县医院。去年有个产妇在路上大出血,差点出事。”
杨洛在笔记本上记下:“牧区医疗——急需改善”。
车子在砂石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前方出现了山脉的轮廓。“那是吾尔喀什尔山。”艾尔肯介绍,“铁力克乡在山脚下,夏季牧场在山里。”
又开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了一片房屋。低矮的土坯房、几栋砖房、一个显眼的蓝色屋顶建筑——那是乡政府。
乡党委书记巴特尔已经在路口等候。四十多岁的哈萨克族汉子,脸被草原的风吹得黑红,穿着旧夹克,脚上是沾满泥土的胶鞋。
“杨书记!艾主任!”巴特尔大步迎上来,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很热情。
“巴特尔书记,辛苦你等候。”杨洛与他握手,感受到那双手粗糙有力。
乡政府会议室很简单,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地图和“脱贫攻坚成果展”的图片。巴特尔用不太流利的汉语汇报情况:
“铁力克乡,三百二十户,一千五百人。去年人均收入八千元,主要靠畜牧业。有羊三万只,牛两千头,马五百匹。问题是……”他顿了顿,“草场退化,年轻人外出,老人看病难,孩子上学远。”
“乡卫生院现在什么情况?”杨洛问。
“卫生院有房子,但没医生。”巴特尔说得直白,“原来的医生退休了,新来的大学生待了三个月就走了。现在只有护士,能打个针,发个药。”
“带我去看看。”
卫生院离乡政府不远,一栋平房,白墙已经发黄。走进去,药房里的药品很少,诊疗室只有一张桌子、一个听诊器、一个血压计。一个二十多岁的哈萨克族女护士正在整理病历。
“这是古丽娜尔,我们的护士。”巴特尔介绍。
古丽娜尔有些紧张地站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领导好。”
“你好。”杨洛温和地问,“平时牧民来看病多吗?”
“多。感冒、拉肚子、关节疼……但很多病我看不了,只能让他们去县里。”
杨洛翻开就诊登记本。最近一个月有六十多人次就诊,但转诊到县医院的就有十五人。“最远的牧点过来要多久?”
“骑马要一天。”古丽娜尔说,“有时候病人来了,我们已经下班了。”
“卫生院晚上没人值班?”
“没有……我一个人,晚上不敢住这里。”
杨洛心里一沉。这就是基层医疗的现实——有机构,没人员;有房子,没设备;有需求,没能力。
“艾主任,这种情况在牧区普遍吗?”
艾尔肯点头:“很普遍。全市牧区五个乡镇卫生院,只有两个有全科医生。我们计划新建的牧区医院,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离开卫生院,杨洛提出要去最远的牧点看看。巴特尔有些为难:“杨书记,那个牧点在山上,路不好走,骑马要三个小时。”
“那就骑马。”杨洛毫不犹豫,“我会骑马。”
巴特尔安排了五匹马。杨洛、刘明、艾尔肯、巴特尔,还有一个向导——年轻的哈萨克族小伙叶尔江。叶尔江二十岁,初中毕业后留在牧区放羊,汉语说得不错。
骑上马,沿着山路向上。四月的天山北坡,阳面的雪已经融化,露出黄褐色的草地;阴面还有残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杨书记,您骑马挺稳。”叶尔江夸道。
“在部队学过。”杨洛拉着缰绳,“叶尔江,你怎么没出去打工?”
“我阿塔(爸爸)腿不好,阿帕(妈妈)身体也不好,我要照顾他们。”叶尔江说,“而且我喜欢草原。就是……就是挣不到钱。”
山路崎岖,马走得很慢。两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山谷,谷底有条小溪,溪边散落着几顶毡房。
“这就是库尔班大叔家的冬牧场。”巴特尔说,“现在还没转场,因为库尔班大叔病了。”
毡房外,一个哈萨克族老人正在晒羊皮。看到有人来,他站起身,认出了巴特尔。
“巴特尔书记!”老人迎上来,说的是哈萨克语。
巴特尔介绍:“库尔班大叔,这是市里的杨书记,来看你了。”
杨洛与老人握手。老人的手像枯树皮,但很温暖。毡房里,一个老妇人正在煮奶茶,炕上躺着一位更老的老人,盖着厚厚的被子。
“这是我阿塔,巴合提。”库尔班用生硬的汉语说,“病了,咳嗽,发烧。”
杨洛走到炕边。老人脸色潮红,呼吸有些急促。艾尔肯上前检查,用听诊器听了听肺部。
“肺炎。”艾尔肯轻声对杨洛说,“需要住院治疗。”
“为什么不去医院?”杨洛问库尔班。
库尔班低下头:“去医院要钱。而且……马要骑一天,到了县里还要住店。家里的羊没人管。”
这就是牧民的现实选择——病了,要么扛着,要么冒着风险长途跋涉。而在这个过程中,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重病。
杨洛沉默了一会儿,对巴特尔说:“安排车,送老人去县医院。费用我私人先垫上。”
“杨书记,这……”
“别说了,救人要紧。”
巴特尔用卫星电话联系乡里。两个小时后,一辆越野车艰难地开到了牧点附近。大家用担架把老人抬上车,库尔班大叔跟着去照顾。
临走前,杨洛从钱包里拿出两千块钱,塞给库尔班:“先治病,其他的以后再说。”
库尔班眼眶红了,用哈萨克语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叶尔江翻译:“他说,共产党好,政府好,书记好。”
送走病人,杨洛的心情很沉重。他坐在毡房外的石头上,看着山谷里吃草的羊群。夕阳把草原染成金色,美景背后是艰难的生存。
“杨书记,喝点奶茶吧。”库尔班的老伴端来热腾腾的奶茶。
杨洛接过碗,问道:“大妈,家里还有什么困难?”
老人听不懂汉语,叶尔江翻译。老人说了很多:草场一年不如一年,羊卖不上价,孙子在县里上学住校,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孩子上学怎么样?”杨洛问。
“乡里只有小学,三年级以上要去县里寄宿。”巴特尔解释,“县里的学校有汉语班,但很多牧民孩子汉语基础差,跟不上。”
“为什么不办双语学校?”
“缺老师。特别是既懂哈萨克语又懂汉语的老师。”
杨洛记下了。总纲里提到“新建3所双语学校”,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要建——不是盖房子那么简单,是要解决牧区孩子受教育的问题。
晚上,杨洛坚持住在毡房。巴特尔要回乡里安排,被杨洛留下了:“今晚咱们都住这儿,体验一下牧民生活。”
毡房里,大家围着火炉吃简单的晚餐:馕、奶茶、一点风干肉。叶尔江弹起冬不拉,唱起了哈萨克民歌。歌声悠扬,在草原的夜风中飘荡。
“杨书记,您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也是第一个在我们家住下的官。”叶尔江唱完歌,认真地说。
“官大官小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老百姓做事。”杨洛说,“叶尔江,你有什么愿望?”
“我……”叶尔江想了想,“我想学兽医。现在牧区牲畜生病,要去很远的镇里请兽医,一趟要好几百。如果我学会了,就能帮大家。”
“好想法。”杨洛眼睛一亮,“艾主任,咱们能不能组织牧区青年培训,学兽医、学农机、学旅游服务?”
“可以安排!”艾尔肯立即说,“市里有职业培训学校,可以送教下乡。”
夜深了,毡房里传出鼾声。杨洛睡不着,披衣走出毡房。
草原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横跨天际,千万颗星星在黑色天幕上闪烁。没有城市的光污染,这是最原始、最壮观的星空。
但在这星空下,是牧民艰难的生活,是老人看病的困难,是孩子上学的遥远,是年轻人对未来的迷茫。
杨洛想起总纲中的承诺:“实现牧区医保、适龄儿童入学率双100%”。当时觉得是工作目标,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困难。
手机有信号了——这里离乡政府近些。杨洛看到王柔发来的信息:“调研顺利吗?思齐今天画了一幅画,说爸爸在草原上骑马。”
他回复:“很顺利,看到了最真实的情况。告诉思齐,爸爸真的在骑马,还住在了毡房里。”
“注意安全,按时吃饭。”
“知道。孩子们睡了吗?”
“刚睡。思洛在准备期中考试。”
简单的对话,却让杨洛感到温暖。他抬头看着星空,想起四合院里的海棠花,想起妻子温柔的目光,想起孩子们的笑脸。
而在这里,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也有无数个家庭,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他们的期盼和困难。
作为市委书记,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家庭的期盼变成现实,让这些困难得到解决。
第二天清晨,杨洛早早起床。牧民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挤牛奶,赶羊出圈,准备转场的物资。
吃过简单的早餐,杨洛对巴特尔说:“巴特尔书记,我要在你们乡开个座谈会,请牧民代表、村干部都来。不在这里开,在牧点上开,就在毡房外。”
“好!我马上通知。”
上午十点,十几位牧民陆续骑马来到这个牧点。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像叶尔江这样的年轻人。大家盘腿坐在草地上,杨洛也坐在他们中间。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杨洛开门见山,“我是新来的市委书记,想为牧民办点实事。但我不了解情况,需要大家告诉我,最需要解决什么问题。”
起初有些沉默。一个老牧民先开口,说草场退化,羊吃不饱;接着一个中年妇女说,孩子上学太远,不放心;一个年轻人说,想搞牧家乐,但没资金没经验……
杨洛认真听着,叶尔江在旁边翻译。刘明和艾尔肯飞快地记录。
座谈会开了整整一上午。杨洛记了二十多条问题,归纳起来主要是:医疗、教育、基础设施、产业增收。
中午,牧民们就在草地上吃饭。杨洛和大家一起吃馕喝奶茶,听他们讲草原的故事,讲哈萨克族的历史,讲对未来的期望。
下午离开时,牧民们骑马送行到山口。杨洛与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杨书记,您还会来吗?”叶尔江问。
“会,一定会。”杨洛承诺,“等你们的新医院建起来,新学校盖起来,我再来看你们。”
“那我们等着!”
回程路上,杨洛一直沉默。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草原、雪山、羊群,他心中已经有了清晰的思路。
“艾主任,回去后立即做三件事。”杨洛开口,“第一,摸排全市牧区医疗现状,一个月内拿出牧区医院建设方案;第二,教育局牵头,研究双语学校布局和师资配备;第三,农业农村局研究牧区产业扶持政策。”
“是!”
刘明小声问:“杨书记,资金怎么办?”
“向上争取,向内挖潜。”杨洛思路清晰,“国家有乡村振兴资金,自治区有牧区发展资金,我们市里也要配套。更重要的是,要发动社会力量,动员企业参与。”
车子颠簸着驶向城市。杨洛看着渐渐远去的草原,心中涌起一种责任感——对这片土地的责任,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的责任。
傍晚回到市委周转房,杨洛顾不上休息,立即开始整理笔记。今天的收获太重要了,那是坐在办公室里永远听不到的真话,那是文件材料里永远看不到的现实。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牧区民生攻坚计划”。里面详细列出了问题清单、解决方案、责任部门、时间节点。
其中一条特别标注:“铁力克乡库尔班老人,肺炎,已送医。后续要跟踪治疗情况,研究牧区医疗急救机制。”
做完这些,已是晚上九点。杨洛给亚力坤市长打了个电话,简要汇报了牧区调研情况。
亚力坤听后很感慨:“杨书记,您真是沉下去了。这些问题我们都知道,但没您看得这么细,感受这么深。”
“知道了就要解决。”杨洛说,“下周我们开专题会,研究牧区发展。”
“好!我全力支持。”
挂断电话,杨洛走到窗前。城市的灯火与草原的星空,是两个世界,却同属一片土地。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两个世界更好地连接,让城市的资源流向牧区,让牧区的困难得到解决,让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共享发展的成果。
这是承诺,更是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