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凄厉的狗嚎,如同一个被掐住脖子的恶鬼发出的最后嘶鸣,尖锐地刺破了荒野的死寂。
李破右手紧握的那截肋骨,已然齐根没入了左边那条大野狗的咽喉深处!温热的、带着浓重腥臊气的兽血,顺着骨茬的缝隙,汩汩地涌出,喷溅在他枯瘦的手腕和破烂的衣袖上。
野狗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疯狂扭动,四肢乱蹬,将地面的沙石刨得四处飞溅。但它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喉咙被堵死的、令人牙酸的“嗬嗬”声,混合着血沫,从齿缝间溢出。那双原本凶残嗜血的狗眼里,此刻只剩下濒死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惧。
李破整个人几乎压在了狗身上,用身体的重量和肩头顶住狗脖子的挣扎,防止它临死反扑咬到自己。他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插死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只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唯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微微颤抖的手臂,显露出他此刻体力与意志的极限拉扯。
右边那条稍小些的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同伴瞬间被反杀的惨状彻底震慑住了。它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夹紧了尾巴,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畏惧的“呜呜”声,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浑身浴血、散发着比它们更像野兽气息的少年。
李破猛地抬起头,沾着血点的脸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锁定了剩下的那条野狗。他没有怒吼,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血腥气的字:
“滚!”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杀意。
那野狗被他目光一刺,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哀嚎一声,再也顾不得同伴和食物,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窜进了乱石堆深处,消失不见。
直到那野狗逃远,李破紧绷的神经才略微一松。压榨最后力气爆发的后果瞬间反噬,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强行用那根还插在狗脖子里的肋骨支撑住身体,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肩头火烧火燎的伤痛。
“哥……哥哥……”小女孩带着哭腔的、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显然被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吓坏了,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筛糠。
李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然后用力将那截肋骨从狗尸里拔了出来。带出的鲜血和碎肉溅了他一手,他却看也不看,只是随手在狗毛上擦了擦骨茬上的血污,便将其重新紧紧握住。
他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那具流民尸体旁,目光落在了那柄斜插在土里的断刀上。
刀身锈蚀严重,布满了暗红色的斑块,断裂处参差不齐,露出的金属内部也带着灰暗的杂质。但即便如此,这依旧是一柄真正的铁器!长度虽只剩一尺有余,对于此刻的李破而言,却比那根脆弱的肋骨要可靠得多。
他弯腰,伸手握住了缠绕着腐朽麻绳的刀柄。触手一片冰凉粗糙,带着铁锈特有的腥气。他用力一拔,断刀应手而出,比想象中要沉手一些。
他掂量了一下,随手挥动两下。断刀破空,发出沉闷的呜声。不够锋利,刃口甚至有些钝,但足够坚硬,足够沉重。用来劈砍或许勉强,但用来捅刺、格挡,或者单纯的威慑,绰绰有余。
他撕下尸体上一块相对完整的粗布,将断刀仔细包裹起来,再用从兵痞尸体上搜刮来的、原本用来束水囊的皮绳捆扎结实,斜插在了自己腰后,用破烂的衣摆稍稍遮掩。那截染血的肋骨,他也没有丢弃,依旧别在腰侧容易抽取的位置。
多一件武器,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在这地狱,任何一点资源都不能浪费。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目光投向那个破旧的背囊。伸手提起,分量很轻。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块已经干硬发黑、不知是何物的根茎,以及一小撮用油纸包着、早已受潮板结的粗盐。
盐!
李破的眼睛微微一亮。在逃荒路上,盐是比粮食更金贵的东西。长时间不吃盐,人会四肢无力,最终虚脱而死。这点粗盐虽然品相差,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物。
他将根茎和盐包小心收起,塞进自己怀里。
至此,这具尸体对他而言,已再无价值。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尚温热的狗尸。狗肉可以吃,皮毛也能御寒。但此刻,他失血过多,高烧未退,肩伤严重,根本没有力气和时间来处理这近百斤的猎物。生火更是找死,浓烟和肉香会引来什么,他不敢想象。
权衡利弊,他果断放弃了这看似诱人的战利品。
“走。”他再次对小女孩吐出这个字,声音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持续的虚弱,更加嘶哑难听。
小女孩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小跑着跟上。
李破选择的方向,依旧是那片看起来地势起伏的丘陵地带。他需要找到一个足够隐蔽、能够让他暂时休整、处理伤口并熬过接下来可能更凶猛的高热的地方。
经过方才与野狗的搏杀,以及获得断刀和粗盐的短暂振奋,他精神亢奋了片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伤痛的全面反扑。
肩头的伤口如同被放在炭火上灼烧,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那股自伤口蔓延开的热流,已经席卷了全身,让他时而觉得如坠冰窖,冷得牙齿打颤,时而又觉得五内俱焚,口干舌燥,眼前阵阵发黑。
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脚下的土地似乎在不断晃动,远处的景物也出现了重影。
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若再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所,不用等追兵或野兽,光是这伤势和高热,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李破状态的不对。他走得越来越慢,身形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她不敢说话,只是紧紧跟着,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又强撑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片更加崎岖的地貌。巨大的、风化的岩石杂乱堆积,形成许多天然的缝隙和凹陷。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石壁上,更添几分荒凉与隐蔽。
李破强打精神,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处可能藏身的石缝和洞穴。
大多数要么太浅,无法遮蔽;要么入口太大,难以防守;要么里面残留着野兽的粪便和气味,显然并非无主。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目光定格在了一处离地约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那里垂落着大片枯死的藤蔓,密密麻麻,几乎将石壁完全覆盖。但在藤蔓的边缘,似乎隐约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大小仅容一人匍匐通过。
他示意小女孩留在下面警戒,自己则咬着牙,忍着肩痛,借助岩石的凸起和尚未完全枯死的藤蔓根系,艰难地攀爬上去。
拨开厚重的藤蔓,一股带着湿气和陈腐气息的凉风从洞内吹出。洞口确实狭窄,但向内望去,里面似乎别有洞天,空间比预想的要大上不少,而且光线昏暗,深不见底。
李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石头滚落的声音在洞内回荡,渐行渐远,并未引发任何异响。
他略感心安,又仔细观察了洞口周围,没有发现大型野兽近期活动的痕迹。
就是这里了!
他心中一定,朝着下方焦急张望的小女孩低声道:“上来,小心点。”
小女孩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却努力地向上攀爬。李破伸出一只手,在她快要力竭时,一把将她拉了上来。
拨开藤蔓,两人先后钻入了洞中。
洞内果然比洞口宽敞许多,像是一个倒扣的漏斗,入口窄,内部却有一个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空间。地面相对平整,铺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干燥尘土。洞壁是坚硬的岩石,顶部有几道细微的裂缝,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能视物。最难得的是,洞内空气虽然陈腐,却并不憋闷,显然另有通风之处。
而且,洞窟深处,似乎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幽深不知通往何处,暂时无法探明。
这里,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临时避难所!隐蔽,干燥,易守难攻。
李破一直紧绷的心弦,直到此刻,才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丝。强烈的疲惫和病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肩头的灼热感几乎要将他吞噬,视线彻底模糊,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对蜷缩在洞口附近、依旧惊魂未定的小女孩,用尽力气嘶哑道:
“守着……洞口……有任何……动静……叫醒我……”
话音未落,无边的黑暗便席卷而来,将他拖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小女孩看着瞬间失去意识的李破,看着他苍白如纸、却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看着他肩头那被简单包扎、却依旧不断渗出鲜血和脓液的可怕伤口,大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她记住了李破的话,挪到洞口内侧,抱着膝盖,紧紧盯着被藤蔓遮挡的洞口方向,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发抖。
洞外,夕阳正在西沉,将最后一片惨淡的光晕投注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上。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李破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小女孩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在幽暗的空间里,低低回响。
而那枚贴在李破滚烫胸膛上的黑色狼形玉坠,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吸收着他身体的热度,色泽似乎变得愈发幽深,那蹲伏的狼形轮廓,在微弱的光影中,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的凶戾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