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
李破的意识在其中沉浮,如同一叶即将倾覆的扁舟。时而,是乱葬岗冲天而起的尸臭和血腥,腐尸冰冷黏腻的触感紧贴皮肤;时而,是溃兵们狰狞狂笑的面孔,雪亮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劈向他的脖颈;时而又化作两条饿疯的野狗,猩红的舌头和惨白的獠牙不断逼近,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冰冷,灼热,剧痛,恐惧……种种感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缠裹,拖向无底的深渊。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时,一股奇异的暖流,突兀地从胸口传来。
那暖流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如同玉石本身般的凉意,但在这冰火交织的混沌意识里,却像是一盏骤然点亮的风灯,稳定而持续地散发着光与热。它丝丝缕缕地渗入他近乎僵死的四肢百骸,尤其汇聚在他那如同被烙铁灼烧的左肩伤口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仿佛有清凉的泉水正在冲刷那片焦灼之地。
在这暖流的护持下,那些张牙舞爪的噩梦幻象,似乎被驱散了些许。混乱的漩涡中心,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胸前,那枚贴身佩戴的黑色狼形玉坠,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幽光。狼形蹲伏,姿态蓄势待发,那双用极粗糙手法刻出的眼睛,在意识的感知中,竟像是活了过来,透着一种古老而凶戾的平静,注视着他灵魂深处。
这感觉玄之又玄,稍纵即逝。剧烈的痛苦和高温很快再次席卷而来,但那股来自胸口的温润暖意,却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牢牢护住他心脉一线,与死亡的力量顽强对抗着。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李破艰难地掀开如同灌了铅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昏暗的岩石穹顶。几缕极细的光线从顶部的裂缝透下,在弥漫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他还活着。
意识回归的瞬间,剧烈的头痛和肩伤处传来的、虽然有所缓解但依旧尖锐的痛楚,便清晰地告诉他这个事实。喉咙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全身肌肉酸痛无力,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
他猛地想坐起,却只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和肩头撕裂般的疼,让他不得不重新瘫软下去。
“啊!”
一声细弱而充满惊恐的低呼从旁边传来。
李破警惕地转头,目光如刀般扫去。只见那个小女孩,正蜷缩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双手紧紧抱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一双大眼睛因为他的突然动作而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尚未散去的恐惧,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看到李破醒来,并且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小女孩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将手里的石头丢到一旁,小手无措地绞着破烂的衣角,怯生生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李破没有立刻说话,他先是迅速打量了一下所处的环境。确实是那个位于石壁上的洞穴,入口被枯藤遮掩得严实,洞内光线昏暗但足以视物。除了他们两人,再无其他活物气息。
他这才稍稍放松,将注意力放回自身。肩头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用的布条依旧肮脏,但手法明显比他自己胡乱捆扎要细致一些,血和脓液似乎也清理过了。他摸了摸额头,依旧滚烫,但比起昏迷前那种几乎要烧融理智的高热,已然降低了不少。
是这小女孩做的?
他看向那瑟缩的身影,眼神复杂。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不仅没有弃他而去,或者……做出更符合这世道常态的事情,反而守着他,还帮他处理了伤口?
这完全不符合他认知中“弱肉强食”的法则。是一种愚蠢的善良,还是……别有用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狼形玉坠依旧贴肉戴着,温润的触感似乎比平时更明显一些。昏迷中那股奇异的暖流……是错觉吗?还是高烧产生的幻觉?
“水。”他压下心中的疑虑,用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说道。
小女孩闻言,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到洞穴一角,捧起那个皮质水囊,小心翼翼地递到李破手边。
李破接过水囊,掂量了一下,里面还剩大约三分之一。他拔掉塞子,先是小口啜饮,滋润了一下如同着火般的喉咙,然后才稍稍多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液滑过干涸的食道,落入空瘪灼热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满足感。
他将水囊递还给小女孩,目光落在她干裂起皮的小嘴唇上。“你也喝。”
小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犹豫地看了看水囊,又看了看李破冰冷的脸色,最终还是抵不住干渴的本能,接过水囊,极其节省地抿了一小口,便赶紧塞好塞子,放回原处。
“我睡了多久?”李破靠在石壁上,喘息着问道。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小女孩低着头,细声回答:“不……不知道……天……天黑了,又亮了……”她词汇匮乏,表达不清,但意思很明显,至少过了一夜。
李破沉默。昏迷一夜,伤势和高热居然没有夺走他的性命,反而有所好转,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是因为那股暖流?还是自己命不该绝?
“你处理的伤口?”他抬起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左肩。
小女孩身体微微一颤,像是做错了事,声音更小了:“嗯……用……用水囊里最后一点水……擦了擦……我看……看我娘……以前这样……”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生怕因为擅自用了珍贵的水而受到责罚。
李破看着她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到了嘴边的、关于“为什么守着我”的冰冷质问,又咽了回去。问又如何?无论答案是真诚还是虚伪,在这朝不保夕的境地里,都毫无意义。
他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虚弱,极度虚弱,肩伤依旧严重,高热未退,但确实没有了那种濒死的感觉。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并且找到更多的食物和水。
他想起怀里那几块从流民背囊里找到的、干硬发黑的根茎,以及那包珍贵的粗盐。他摸索着掏了出来。
看到食物,小女孩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亮了一下,喉咙轻轻滚动,但立刻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李破拿起一块根茎,用力掰开,里面露出略显干涩但还能食用的部分。他又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粗盐,均匀地撒在根茎的断面上。盐分能补充体力,对伤口恢复也有微乎其微的好处。
他将稍大的一块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李破,又看看那块沾着盐粒的根茎,迟迟不敢伸手。
“吃。”李破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命令。
小女孩这才颤抖着接过,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咬起来。混合了盐味的根茎,对于饥肠辘辘的她而言,无疑是难以想象的美味。她吃得很快,却又努力控制着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引起李破的反感。
李破自己也慢慢吃着那块较小的根茎。粗糙、干硬、带着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但在盐分的衬托下,竟也显得不难下咽。食物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洞内暂时陷入了寂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和呼吸声。
吃完东西,李破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丝。他挣扎着,想要检查一下腰后的断刀和那截肋骨。
就在这时,一直怯生生的小女孩,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开口:
“哥哥……你……你睡着的时候……身上……有光……”
“嗯?”李破动作一顿,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小女孩,“你说什么?”
小女孩被他骤然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是……很淡很淡的……黑光……围着……围着你的脖子……我……我可能……看错了……”
黑光?围着脖子?
李破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握住了胸前的狼形玉坠。
是它?!
昏迷中那股护住心脉的暖流,难道真的不是幻觉?
这枚娘亲留给他的、据说能辟邪的祖传玉坠,难道真的有什么奇异之处?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枚粗糙的、触手温润的黑色玉坠。蹲伏的狼形依旧沉默,刻痕拙朴,除了材质似乎比普通石头特别一些,看不出任何神异。黑光?更是无从谈起。
是这小女孩高烧眼花?还是饥饿产生的幻觉?或者……她看到了自己都无法感知的东西?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了李破的脑海。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露。只是握着玉坠的手,更紧了几分。
无论这玉坠是否真有奇异,在这个绝望的世道,多一份依仗,哪怕是心理上的依仗,总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将玉坠重新塞回衣内,贴肉藏好。然后,他用那双恢复了几分神采,却依旧冰冷的眼睛,看向被吓得快要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你什么都没看到。”
小女孩浑身一颤,虽然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受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她用力点头,小脸煞白:“嗯!没……没看到!丫丫什么都没看到!”
丫丫?这是她的名字?
李破瞥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名字在这乱世,毫无意义。
他重新靠回石壁,闭上双眼,开始默默运转着娘亲早年教过他的一种粗浅的、据说能强身健体的呼吸法门,试图加快体力的恢复。肩头的伤,胸前的玉坠,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尾巴“丫丫”,还有那不知隐藏在何处、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他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洞外,新的一天已然开始,阳光试图穿透弥漫在荒原上的死气,却只映照出更多无声的骸骨与绝望。
洞内,少年短暂的休憩,是为了接下来更艰难、更漫长的跋涉。
那枚幽深的狼形玉坠,在他滚烫的胸膛上,依附着心跳的节奏,微弱地,持续地,散发着那股难以察觉的、温润而神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