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和方远凝办完了所有出院手续,推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回到病房。王医生和几位熟悉的护士也过来送行,叮嘱着出院后的注意事项,约定复查时间。
“婉凝,要回家了,高不高兴?” 陈书仪蹲在轮椅前,握着女儿的手,眼眶含泪,却是笑着问。
方婉凝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身边的家人——父母、兄嫂,还有站在稍后一步、正在与王医生最后确认什么的慕景渊。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努力理解“回家”的含义,又似乎在确认每个人的存在。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却清晰无比的弧度,声音不大,但很确定:
“嗯。回家。”
慕景渊结束交谈,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方婉凝戴着假发、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又扫过她眼中那抹混合着懵懂与安宁的神色,最后看向陈书仪和方峻林。“伯父,伯母,都准备好了。车就在楼下。”
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又安静有序地离开了病房,穿过走廊,乘坐电梯下楼。方婉凝被小心翼翼地抱上特意准备的、带有无障碍踏板的车子。轮椅折叠放进后备箱。陈书仪和方婉凝坐在后座,方峻林坐在副驾,方远凝开车。齐文兮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慕景渊的车,像一抹沉默的深灰,悄然缀在齐文兮的白色SUV之后,融入傍晚归家的车流。车窗外的世界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行道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车内,只有空调系统低微的运转声。他的双手稳稳搭在方向盘上,目光沉静地追随着前车的尾灯,思绪却仿佛被拉回了昨日傍晚,在平雅医院病房里敲定最后细节的那一幕。
陈书仪当时刚给方婉凝喂完水,用温热的毛巾细致地擦拭着女儿的指尖,抬起头时,眼圈还带着长久疲惫的红痕,但眼神里跳跃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盼。“明天…明天婉婉总算能回家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又强抑下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目光在围在床边的家人——丈夫、儿子、儿媳脸上掠过,最后,落在了慕景渊身上,那份期盼里便掺入了更浓的恳切,“景渊,我和你伯父商量着,明晚在家简单准备几个菜,咱们…一家人聚聚,就当给婉婉洗洗尘,也去去这医院的晦气。你…你明天晚上,要是医院那边走得开,一定来,好吗?”
她用了“一家人聚聚”。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却又无比自然的强调,仿佛在反复描摹一个她迫切希望成为现实的图景。
一旁的方峻林,放下手中正在查看的出院带药清单,沉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同样落在慕景渊脸上,补充道:“是啊,景渊,这段时间大家都熬坏了,婉婉能回家是大事,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工作再忙,也不差这一晚。” 他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沉重的、饱含着感激与托付的邀请。
方远凝倚在窗边,闻言也转过头,接口道:“慕医生,你可必须得来。我妈从昨天就开始琢磨菜单了,你要不来,她这顿饭都做不踏实。”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那份过于郑重的气氛,但眼神里是同样的期待。
齐文兮正弯腰帮方婉凝调整背后的靠枕,此时也直起身,微笑着看向慕景渊,温声道:“是啊,慕医生,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大家一起,婉凝也会更安心。”
病床上的方婉凝,似乎也听懂了,微微偏过头,视线寻找着慕景渊的身影。她的眼神尚有些涣散,但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依赖,也带着一丝懵懂的期待。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环绕,慕景渊当时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点了头,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付诸承诺的清晰:“好。我会调整好时间。”
对他而言,这并非一次简单的家庭聚餐邀约。观察方婉凝出院后最初几小时在全新改造的家庭环境中的适应情况,评估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微不适或心理波动,本就是康复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的出席,是职责的延伸,是确保一切顺利的必要监护。庆祝,则是附着于这核心任务之上的、合乎情理的情感表达。他理应在场。
此刻,车队滑入熟悉的小区。停稳车,慕景渊并未立刻解开安全带。他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前方:方远凝已利落下车,正从后备箱搬下那辆折叠轮椅;齐文兮绕到车后门,和陈书仪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引导着方婉凝;方峻林在一旁伸出稳健的手臂,作为额外的支撑。夕阳的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们身上,勾勒出相互依靠、动作默契的剪影。低语声、关车门声、轮椅展开时轻微的“咔哒”声……所有声响都裹在温暖的暮色里,交织成一幅名为“归家”的、完整而自足的动态画面。
他就这样在车内静静看了几秒,直到方远凝似乎有所感应,回头朝他车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慕景渊这才动作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傍晚微凉的空气混合着小区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他绕到车后,从后备箱取出一个不算大的纸袋——里面是沈淮之推荐的一些有助于神经恢复的保健食材,以及一套新的、更适合家庭使用的简易复健工具。然后,他迈开步伐,以一种不会打扰前方那份小心翼翼又充满喜悦的“搬运”过程的距离,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他的脚步沉稳,身影挺拔,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和长裤,与方家几人忙碌而略带凌乱的温馨形成了微妙的对比。他像一位严谨的工程师,在项目落成后前来做最后的动线观察与验收。
进入单元楼,崭新的无障碍坡道平滑光洁。他注意到坡道边缘的防滑条贴合严密,坡度也完全符合标准。电梯门无声滑开,内部空间宽敞,足以容纳轮椅和多人。他侧身让抱着零碎物品的齐文兮先进,自己则留在外侧,手指虚按在开门键上,目光平静地扫过电梯内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壁面。壁面上,映出方婉凝有些茫然而温顺的侧脸,陈书仪几乎贴在她耳边的低语,方峻林沉默而关切的眼神,方远凝正对着壁面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以及他自己,站在最外侧,神色平静,眼神却像在观察某个精密仪器的运行状态。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打开方家的门,门内透出明亮温暖的光,还有隐隐飘来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崭新的防滑地垫,门口特意摆放的鞋凳,无一不显示着准备的用心。
方婉凝的轮椅被缓缓推进那个她已经阔别数月的、却又焕然一新的房间。慕景渊停在房间门口,没有立刻踏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快速而仔细地掠过每一处改动:床的高度、扶手的牢固度、桌角的防撞处理、预留的轮椅回转空间、窗台植物的摆放位置。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房间中央的方婉凝身上。她坐在轮椅上,被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包围,正有些无措地听着哥哥方远凝说话。
方远凝拉过一把椅子,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就凑在方婉凝跟前,脸上带着一种只有最亲近的家人之间才会有的、毫无顾忌的戏谑笑容,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门口的人听清:“……你可别以为你现在坐这儿我就不能揭你老底了。妈,你还记不记得她小学三年级那回,非要帮我‘整理’集邮册,结果把我那张好不容易换来的生肖猴票给贴歪了,还用水彩笔在邮票边上画了一圈花边?美其名曰‘让它更好看’!”
陈书仪正在调试床头的呼叫器,闻言忍不住笑出声,回头嗔道:“远凝!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婉婉那会儿不是小嘛。”
方婉凝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显然听懂了,并且被这突如其来的“童年糗事”袭击得有些窘迫。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那眼神里少了几分病中的茫然,多了几分属于“方婉凝”这个人的生动情绪,她试图反驳,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恼羞成怒的软糯:“哥!你……你乱讲!我哪有画花边!我明明是用彩色铅笔轻轻描的……而且,而且后来我不是用零花钱赔你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底气不足,却努力维护着自己记忆中的“真相”。
这兄妹间毫无芥蒂的拌嘴,这流淌着的、独属于他们共同成长岁月里的琐碎记忆与亲密无间,像一道无形的、温暖的屏障,将房间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延续了多年的、血脉交融的家庭史;门外,是后来者。
慕景渊站在那道无形的界限之外,静静地看着方婉凝脸上那抹因羞窘而生的鲜活红晕,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久违的、属于“妹妹”这个身份的光芒。一种清晰的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习惯性保持冷静分析的思维——他在这里,安排了一切,考虑到了所有安全与康复的细节,确保了这个“家”能最完善地接纳她。但当这个“家”真正开始运转,呈现出它最原始、最内核的温情与琐碎时,他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始终将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部保障者”,一个带着沉重义务与专业责任的“特别来宾”。生活似乎正艰难地、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它原本的轨道回归,而那条轨道上,从未预设过一个名叫“慕景渊”的常驻站点。齐文兮那日略带叹息的话语——“你总是这样……似乎没有把自己真正当成一员”——在此刻得到了无声却确凿的印证。
“景渊!” 方远凝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慕景渊一刹那的怔忡。他不知何时已转过头,目光越过妹妹的头顶,精准地抓住了站在门口、身影略显孤直的慕景渊。方远凝脸上的笑容未减,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认真,那是一种兄长式的、试图将人拉入自己领地的自然与热络,“站门口当门神啊?快进来!我刚说到她画花边的事,精彩的在后面呢,你知道她后来为了‘赔偿’我,干了什么吗?她居然把她自己攒了好久的一套漂亮贴纸……”
“哥!不许说!” 方婉凝这次是真的急了,也顾不上虚弱,提高了些许声音打断,甚至试图伸手去捂方远凝的嘴,脸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她急急地看向门口的慕景渊,眼神里充满了窘迫、哀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想在他面前形象“崩塌”的在意,“景渊,你别听我哥胡说……他从小就喜欢夸张……”
陈书仪和方峻林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齐望了过来。齐文兮之前委婉的提醒言犹在耳,此刻亲眼看到慕景渊这近乎本能的“驻足门外”,那份他始终将自己置于“客位”的认知,让他们的心像被浸入了温热的酸醋里,涨得发疼。他们多么希望这个年轻人能毫无隔阂地走进来,坐下,成为这幅团圆画面里真正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始终带着距离的守望者。
慕景渊被方远凝这一声唤,以及方婉凝那急切的眼神,瞬间拉回了现实的语境。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凝滞的疏离感迅速被惯常的平静覆盖,仿佛从未出现过。他依言抬步,踏入了房间,步履依旧沉稳,在距离方婉凝轮椅几步远、一个既不过分亲近又能清晰观察她的位置停下。他的目光落在她绯红未褪的脸上,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却足以融化些许冷峻的弧度。
“看来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揶揄的温和,“都有力气和哥哥争论‘花边’的艺术价值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糗事”本身,将焦点引向了她恢复良好的状态,同时也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接住了方远凝抛过来的橄榄枝,化解了方婉凝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