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走廊,走向电梯。经过中庭花园上方的连廊时,慕景渊的目光习惯性地向下瞥了一眼,落在了那个紫藤花架上。午后的阳光比清晨暖了许多,那零星几点淡紫在光线下似乎明显了一些,但依然寥落。
齐文兮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花架,心中了然。她沉默了一下,在等电梯时,轻声开口:“景渊,你今天大概几点下班?远凝说晚上炖了汤,让我问问你,如果时间合适,要不要一起过去平雅?顺便看看婉凝。”
慕景渊按下电梯下行键,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手表,沉吟道:“我这边……有几个术后病人情况不算特别稳定,需要多观察一下。可能会有点晚。” 他转向齐文兮,语气带着歉意,“汤……我晚点过去再喝也行。”
电梯门开了,里面没人。两人走进去。
齐文兮按下神经外科病房的楼层,然后说:“远凝中午发信息说,婉凝今天下午精神不错,在康复师指导下,尝试着不用支撑独自坐了几分钟,虽然很吃力,但算是一个小进步。胃口也稍微好了一点。”
“嗯,是好事。”慕景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后面会越来越好的。让伯父伯母别太累了,注意自己身体。方律师最近看起来也挺忙的,齐医生你这边工作也重,要多……”
“景渊,”齐文兮忽然打断了他,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她转过身,正对着他,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着他有些疲惫却依然平静的脸,“你先别光顾着叮嘱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缓缓说道:“爸妈……我是说我公婆,他们前两天出去买汤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你和洛文汐小姐了。”
慕景渊明显一怔,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似乎想立刻解释什么:“那天是……”
“我们知道。”齐文兮再次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力量,“我们知道你们没什么,就是碰巧遇见,说几句话。爸妈也明白,他们不是怀疑你什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们只是……看着你那么累,再看到你和洛小姐站在一起,难免会想到一些‘如果’,心里不好受,觉得……拖累了你。”
慕景渊嘴唇微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向齐文兮。
齐文兮继续道:“刚才……我也看到了。” 她指的是洛文汐眼眶泛红、慕景渊递纸巾安慰的那一幕,“洛小姐她是真心关心你,我看得出来。而你……景渊,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照顾到,反过来安慰别人。”
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门开了。但两人都没动。
齐文兮看着他,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我们信你,一直都信。但是景渊,你能不能……也稍微考虑一下自己?别把所有事情、所有压力都一个人扛着。婉凝的康复是场持久战,我们都在,你不是一个人。有些事,有些情绪,可以试着说出来,或者……至少别总是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慕景渊静静地听着,电梯门因为久未关闭发出提示音。他伸手挡了一下门,示意齐文兮先出去。然后,他跟着走出来,站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午后的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了……齐医生。谢谢。”
他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反驳,只是接受了这份沉重的、来自“家人”的关怀。那句“谢谢”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齐文兮知道,让慕景渊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但她今天把话说出来了,把方家父母的心结和他肩上的无形重担,轻轻地摊开了一角在他面前。这或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她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去吧,看病人。晚上要是太晚,就明天再去平雅,别勉强。”
慕景渊点了点头,转身朝着病房区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但齐文兮似乎感觉到,那肩上的重量,因为被看见、被分担了一点点,而稍稍……松动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慕景渊和齐文兮在病房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仔细查看了那位年轻女患者的生命体征、颅内压监测数据、意识状态评分,并与值班医生、护士充分沟通了刚刚讨论出的综合治疗方案初步方向。慕景渊特别关注了患者任何细微的神经系统变化,而齐文兮则评估了患者当前的情绪稳定性和对简单指令的反应。
从病房出来时,走廊里的灯光已经亮起,窗外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黛青色。
两人走到护士站,正巧遇到神经外科今晚的值班副主任张医生从病房出来,手里拿着刚记录好的查房本。
“慕主任,齐医生,还没走?”张医生笑着打招呼,看向慕景渊,“刚去看了你组里17床和23床,就是今天上午手术的那两个。生命体征都挺平稳的,引流也不多,夜间注意补液和电解质平衡就行。我让值班的盯紧点,按你定的预案来,没问题。”
慕景渊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辛苦了。23床术后血压有偏低趋势,晚上要注意……”
“知道知道,”张医生摆摆手,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和真诚的关心,“预案里写着呢,静脉通道开着,胶体备用。我说慕主任,你这操心劲儿啊……病人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你看看你这脸色,熬得跟什么似的。今天难得齐医生也在,赶紧的,该下班下班,该吃饭吃饭,回去好好睡一觉。科里天塌不下来,有我们呢。”
他说着,又转向齐文兮,笑道:“齐医生,赶紧把你家这位大神领回去休息休息吧,算是帮我们科室一个忙,不然主任明天看见他又该念叨我们不体恤同事了。”
这玩笑开得随意,却透着同事间的情谊和对他状态的担忧。齐文兮微笑颔首,没多说什么,只是看向慕景渊。
慕景渊沉默了一下。他确实计划回办公室处理未完的工作,但张医生的话在理,组里重点病人的情况也已平稳交接。他目光扫过护士站墙上显示着各组病人基本信息的白板,又掠过张医生确实带着关切的眼神,最后,几不可查地轻轻吸了口气。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松缓,“那今晚就辛苦你们了。有任何情况,随时电话。”
“这才对嘛!放心,快走快走。”张医生乐呵呵地挥手。
慕景渊转向齐文兮:“我回办公室换衣服,很快。”
“不急,我等你。”齐文兮温声道。
几分钟后,慕景渊脱下了白大褂,换回了自己的深灰色外套,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齐文兮正在走廊窗边安静地等着,见他出来,便一同走向电梯。
傍晚时分的医院走廊,比白天多了几分匆忙后的倦怠感。下班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家属们提着晚餐或日用品穿梭。两人并肩走着,偶尔有相识的同事点头致意,目光在并肩而行的两人身上微微停留,但并未再多说什么。
走进电梯,里面只有他们两人。慕景渊按了地下停车场的楼层。
“直接去平雅吗?”齐文兮问,“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你中午是不是又没怎么吃?”
慕景渊看着电梯楼层数字跳动,答道:“不太饿。先去平雅吧,看看婉凝,也免得伯父伯母一直等。” 他顿了顿,补充道,“远凝说炖了汤,过去喝点就行。”
“也好。”齐文兮没有勉强。她知道劝他专门吃饭可能更费劲。
电梯平稳下行。短暂的沉默后,齐文兮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自然地说道:“对了,下午妈发信息说,婉凝今天画画的时候,康复师引导她画‘心里觉得美好的东西’,她画了几朵小花,涂了黄色和紫色。虽然形状还不准,但颜色选得很明朗。妈问她是什么花,她想了半天,小声说‘是能开很久的花’。”
她说着,观察着慕景渊的反应。
慕景渊的目光落在电梯光洁的金属门上,那里模糊地映出两人的身影。他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嘴角的线条也不再那么紧绷。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又说,“她喜欢亮色。”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门开了。冷清的空气和淡淡的汽油味混合着扑面而来。两人朝着停车的位置走去。
“是啊,”齐文兮接道,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清晰,“所以有时候,别看她好像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感知得到美好的东西,也在努力表达。只是……慢一点。”
这话既是在说方婉凝,也像是一种宽慰。
慕景渊走到自己车前,解锁,拉开车门。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扶着车门,看向几步外同样准备上车的齐文兮。
“齐医生,”他忽然开口,用了工作时的称呼,但语气比平时温和,“谢谢。”
这句谢谢含义颇多。谢谢她告知婉凝的情况,谢谢她下午在会议室内外的理解与支持,谢谢她此刻并肩同行的安静陪伴。
齐文兮拉车门的动作停住,回望他,在车库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笑容温和而清晰:“一家人,不说这些。快上车吧,路上小心。”
慕景渊点了点头,坐进车里。
两辆车前一后驶出安和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汇入傍晚城市逐渐汹涌起来的车流中。暮色将天空染成温柔的蓝紫色,远天尚存一缕淡金的霞光,与渐次亮起的璀璨霓虹交织在一起。
慕景渊跟在齐文兮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和空调细微的风声。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有些疲惫地搭在中央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皮革表面。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冗长的会议、以及对多个重点病人的思虑,此刻在相对放松的车内环境里,化作了更清晰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眉心和后颈。
红灯前,他停下车,目光掠过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和流光溢彩的商铺。城市的热闹与他无关,他的目的地明确而唯一。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视线不经意扫过副驾驶座上安静躺着的手机。屏幕是暗的。这个时间,平雅那边,婉凝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或许正在由父母陪着进行睡前的简单洗漱,又或许已经因为药力而昏昏欲睡。齐文兮转述的那句“能开很久的花”和那抹“黄色和紫色”,在他脑海中轻轻掠过,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滞重。
绿灯亮起,他收回思绪,重新专注驾驶。
车流缓慢,但好在路程不算太远。约莫二十分钟后,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了平雅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慕景渊和齐文兮几乎同时下车。
停车场灯光冷白,空气里弥漫着地下空间特有的微凉和混杂的气味。齐文兮锁好车,走到慕景渊身边。他正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纸袋,里面似乎装着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和几本崭新的、封面色彩柔和的绘本——这是他早上出门前就放在车里的,是叶黎初之前塞给他,让他转交给方婉凝的,还有一些是他自己路过书店时下意识挑选的。
“给婉凝带的?”齐文兮看了一眼,语气了然。
“嗯。”慕景渊简短地应了一声,关上车门。他的动作似乎比在医院时迟缓了一点,是那种精神高度集中后松懈下来的自然反应。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响。
“爸妈这个点应该在陪着婉凝做睡前的放松按摩,”齐文兮看了看手表,说道,“远凝说他今天尽量早点结束工作过来,可能会晚一点到。”
“嗯。”慕景渊按下上行键,“让方律师别太赶,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