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很快拿来了吹风机,插在洗手间门口的插座上。方婉凝捧着还剩小半碗的红糖姜汤,坐在客厅一张舒适的单人沙发里,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持续在身体里流淌。
“过来。” 慕景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种温和的命令感。他拍了拍沙发扶手旁的地毯位置。方婉凝放下碗,顺从地挪过去,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柔软的地毯带着暖意,驱散了脚底的冰凉。她能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带着刚沐浴后的清爽和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味道。“嗡嗡嗡……”吹风机温暖而强劲的风流拂过头皮,伴随着他手指轻柔地拨动她的湿发。他的动作很专业,也很耐心,从发根到发梢,一缕一缕地吹拂,确保每一处都被温暖的气流照顾到。他干燥温热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头皮或颈后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酥麻感。
方婉凝微微低着头,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被人细心呵护的宁静时刻。洗发水的淡淡香气混合着热风,萦绕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时间在吹风机的嗡鸣中静静流淌。方婉凝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直到吹风机的声响停下,她的头发已经变得蓬松柔软,带着热烘烘的暖意。
“好了。” 慕景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方婉凝转过身,仰头看他。他正将吹风机的线缠绕起来,低垂着眼睑,侧脸线条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眼下的乌青似乎也淡了一些,但那份疲惫感依然存在。
她忍不住仔细地看着他。看他英挺的眉骨,看他专注时微微抿起的薄唇,看他下颌线清晰的轮廓,还有……那镜片后深邃眼眸下无法掩饰的倦怠。
他比她大了六岁,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沉稳的魅力,却也留下了工作的重压和生活的刻痕。方婉凝的心底,那份在医院附近徘徊时就存在的担忧,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慕景渊缠绕电线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正好对上她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关切和探究的眼神。那目光清澈见底,直直地望进他心里,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悄然爬上他的耳根,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别开了脸,避开了她的直视,将吹风机放到一边。“怎么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掩饰性的低沉。
方婉凝没有被他躲闪的动作糊弄过去。她依旧看着他,那双刚刚被吹干、显得更加清亮的眼眸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心疼。她想起了雨中他萧索的背影,想起了他开口请求拥抱时那低哑脆弱的声音。“慕医生,” 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个在雨中相遇时她就想问的问题,“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还有……刚刚在雨中,你那样……是不是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慕景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那个耗费了他巨大心力却最终无力回天的病例,家属绝望的哭嚎,还有弟弟最近不太稳定的情绪报告……种种沉重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这些压力和责任,是他习惯独自背负的东西,从未想过要向谁倾诉,尤其不想让眼前这个明媚的、需要他保护的女孩分担。他沉默了几秒钟,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最终,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安抚性的弧度。“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有点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意,显然不想多谈。
方婉凝看着他强撑的平静下掩饰不住的疲惫,看着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痛楚和隐忍,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她不想逼他,更不想让他为难。“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柔软得像一片羽毛,“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她脸上露出一个理解的、带着点心疼的微笑。随即,她站起身,动作轻盈。宽大的t恤和开衫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但是,” 她看着他,眼神变得坚定而温柔,“不管发生了什么,饭总要好好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她学着电视里常说的台词,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
不等慕景渊反应,她已经转身,朝着刚才他忙碌过的开放式厨房走去,目标明确。“你……做什么?” 慕景渊有些错愕地看着她走向厨房的背影。“给你做点吃的。” 方婉凝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她拉开冰箱门,冰箱里的灯光映亮了她认真的侧脸,“虽然我厨艺一般,但煮碗面还是可以的。你坐着休息一下。”
慕景渊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熟练地翻找着食材——鸡蛋、青菜、还有他放在冷藏室里的鲜面条。她动作麻利地接水、开火、洗菜。宽大的衣服袖子被她再次卷高了几道,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他本想阻止,让她好好休息。但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为他忙碌的身影,那句阻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暖流,悄然浸润了他疲惫冰冷的心房。他靠在沙发扶手上,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在他的厨房里,为他洗手作羹汤。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那宽大的衣服似乎也显得格外温暖和谐。
厨房里很快弥漫开食物的香气。水沸的声音,煎蛋的滋滋声,青菜下锅的翻炒声……这些平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和生活的暖意,奇迹般地驱散了方才笼罩在两人之间沉重的阴霾。
没过多久,方婉凝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慕景渊面前的茶几上。一碗朴素却诚意满满的面条。清澈的汤底飘着点点油花,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铺在旁边,面条根根分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好了!快趁热吃!”
方婉凝在他旁边的地毯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尝尝看?”慕景渊看着眼前这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面条,又看了看身边女孩期待的眼神。那氤氲的热气似乎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面条煮得恰到好处,软硬适中。汤底虽然清淡,却带着食物本身的鲜甜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名为“关心”的暖意。这暖意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他冰冷的胃,也温暖了他那颗被医院冰冷现实和沉重责任包裹得有些麻木的心。“很好吃。” 他抬起头,看向方婉凝,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温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真诚,“真的很暖。” 他重复着她刚才喝姜汤时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释然:“刚才在雨中……让你担心了。” 他轻轻放下筷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回办公室的路上,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在走廊角落里哭得……很绝望。”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一刻,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除夕夜刺耳的刹车声、冰冷的医院长廊、亲戚们压低的“克星”二字……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在那个哭泣男孩的镜像下,猝不及防地撕裂开来。而弟弟那份显示病情波动的复健报告,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强撑的冷静。无力感和那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的“诅咒感”瞬间将他吞没。所以,当他失魂落魄地走进雨里,当方婉凝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冲到他面前时,那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孤寂和寒冷,才让他失控地脱口而出那句近乎祈求的“抱我一下”。
他简短地说完,没有过多渲染那些血色的过往和沉重的自我枷锁,只是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但方婉凝却从他的只言片语和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里,清晰地触摸到了那深埋的、经年累月的痛苦和孤独。方婉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了他雨中背影的萧索从何而来,明白了他那句脆弱请求背后的绝望重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上了他摩挲着碗沿的手背。她的手很小,带着暖意,传递着无声的理解和支持。
慕景渊感受到手背上那温柔的覆盖,身体微微一震。他抬起眼,对上她盛满了心疼、没有丝毫评判、只有纯粹温暖的眼眸。那目光像一道柔和的光,穿透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长久以来积压的沉重,似乎在这无声的触碰和理解中,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让他得以喘息。他反手,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里,紧紧地握了一下。那是一个无声的感谢,也是一种确认。“谢谢,”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饱含情感,目光深深地锁住她,“谢谢你拉住我,也……谢谢你做的这碗面。” 他嘴角再次扬起那个温柔的、放松的弧度,这一次,眼底深处那常年盘踞的阴郁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被眼前这碗朴素的热汤和身边这个勇敢温暖的女孩点亮。“快吃吧,面要坨了。”
方婉凝压下心头的酸涩,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声音轻柔地催促,脸上也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慕景渊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这一次,他吃得更加认真,仿佛这不仅仅是一碗面,而是他灰暗世界里,一份珍贵而温暖的救赎。窗外的雨声依旧连绵,但在这个被灯光和食物香气填满的客厅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一种无声流淌的、足以抚平一切伤痕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