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中药与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刚烤好的黄油曲奇的甜香——那是宋姨的手笔。
“哥!你回来啦!”叶黎川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刻意拔高的活力,却掩不住一丝中气不足。慕景渊“嗯”了一声,弯腰换鞋,顺手将那个沉甸甸的“仁济堂”药袋放在玄关柜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脱下深灰色大衣挂好,露出里面那件挺括却明显被疲惫压出褶皱的白衬衫。
客厅里,叶黎川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腿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他正拿着平板涂鸦,电容笔在屏幕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曲奇,一杯温水,暖黄的落地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他,衬得脸色比巷子里那只流浪猫好不了多少,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慕景渊时,依然亮晶晶的。“药抓回来了?”叶黎川放下平板,探头看向玄关。
“嗯。”慕景渊走进客厅,先去看了看墙角的加湿器,确认湿度适宜,才在旁边的沙发坐下。他揉了揉眉心,动作间带着卸下防备后的深深倦意。“路上还顺利吗?”叶黎川拿起一块曲奇,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慕景渊接过,却没立刻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酥脆的边缘,碎屑簌簌落下。“碰到方婉凝了。”他的声音不高,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病例。叶黎川递曲奇的手顿在半空,眼睛瞬间睁大:“婉凝?在哪儿碰到的?她怎么样?她...”
一连串的问题像被打开了闸门,但很快,他看着慕景渊平静无波的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还好吗?”
“在街心公园旁边那条巷子。”慕景渊抬眼,目光落在叶黎川脸上,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小心翼翼,“她在喂一只流浪猫。”“啊,那只三花?”叶黎川似乎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她以前跟我提过,说下班常看到它...瘦得可怜。”他顿了顿,手指抠着羊毛毯的边缘,犹豫着问,“那...你们说话了?”“嗯。”慕景渊言简意赅,“聊了几句猫。也问了你复健的情况。”
叶黎川的眼睛又亮了一点:“你怎么说的?说我走得可好了是吧?”他努力想挺直腰板,却牵扯到腰腹的刀口,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照实说。”慕景渊目光扫过弟弟瞬间蹙起的眉心,语气平稳,“说你走得慢,但很坚持。”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加湿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叶黎川偷偷瞄了慕景渊几眼,慕景渊正垂眸看着手中那块被捻碎的曲奇,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疏离。“哥...”叶黎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你说,婉凝她...是不是因为那件事?”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从那以后,我就感觉...她好像在躲着我了。虽然线上还会回我消息,但...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因为我问了不该问的,让她觉得尴尬了?”
慕景渊沉默着。巷子里昏黄灯光下她仓促起身带翻牛奶的画面,她低头整理饭团时微红的耳廓,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叶黎川的猜测,或许戳中了一部分真相。“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慕景渊没有直接回答弟弟的问题,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他站起身,走向厨房,“晚饭想吃什么?”“哥!”叶黎川提高了音量,带着点不甘和执着。
他看着慕景渊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那个在病床前不眠不休守护他的身影,那个为了他的手术承担巨大压力甚至暂停晋升的身影。一股冲动涌上心头:“那你呢?你到底怎么想的?”慕景渊停在厨房门口,没有回头。
叶黎川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直率:“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和婉凝交往吗?”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加湿器的白雾袅袅上升,中药的苦香在空气中弥漫。慕景渊的手搭在冰凉的门框上,指尖微微用力。巷子里她看着药袋时担忧的眼神,在医院递红糖蒸糕给他时的样子...无数细小的碎片划过心头。慕景渊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看着沙发上满眼期待的弟弟,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黎川,我的责任,在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弟弟身上盖着的厚毯,扫过小几上的药和水杯,最后落回叶黎川苍白却执拗的脸上,“现在,不是考虑其他事情的时候。”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水龙头打开的声音,还有锅具碰撞的轻响。
叶黎川有些无奈,犹豫片刻后,他给方婉凝发去信息,“婉凝,我哥说刚刚遇到你了。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们应该有三个月没见了,等我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三个聚聚吧。”
方婉凝看着叶黎川的信息,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陈书仪快步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件洁白如雪的连衣裙,微笑着对方婉凝说道:“婉婉啊,这是妈妈特意给你买的新裙子哦,已经洗过啦,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方婉凝有些无奈地看着母亲,心里却还惦记着刚刚叶黎川发来的信息,她的思绪完全被那几句话占据着,一时间有些恍惚。陈书仪似乎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对了,妈跟你说,你杨叔叔有个朋友家的儿子,和你年纪相仿,人长得挺精神的,条件也不错。妈想着,你也该交个男朋友啦,就约了他明天见面。”
方婉凝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她的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丝不耐烦:“妈,我才刚刚毕业呢,现在连实习期都还没结束呢,哪有心思去见什么男孩子啊?”陈书仪见状,连忙劝慰道:“哎呀,婉婉,你别这么说嘛。只是先见个面而已,又不是让你马上就跟人家确定关系。说不定你们俩聊得来,彼此都有好感呢?这种事情啊,还是要看缘分的。”“知道了,妈,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方婉凝回复叶黎川的信息道“好,到时候再说。”
第二天是周六,方婉凝吃过午饭后,在陈书仪的软磨硬泡下,套上了那件洁白的连衣裙。临近黄昏,方婉凝如约来到餐厅,那位杨叔叔介绍的男生已经到了。方婉凝走到男生跟前,娇声问道:“请问您是杨叔叔介绍的江牧尘,江先生吗?”男生见方婉凝笑意盈盈,忙不迭应道:“对,您是方小姐吧。请坐,请坐,看看想吃点啥?”方婉凝落座后稍作迟疑,终是鼓足勇气道:“江先生,其实我这会儿还没心思考虑感情这档子事儿呢,我是被家里人硬逼着来的,实在对不住啊。”言罢,还起身向江牧尘鞠了一躬,以示歉意。“方小姐,您可别这样。”江牧尘赶忙起身阻拦,待方婉凝重新坐下,他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没太想考虑这事儿,毕竟我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的关键阶段。要不这样吧,咱加个微信,回头就跟家里人说感觉还能聊。”“好”方婉凝应了一声,加完微信,胡乱吃了几口便各自散去。走出餐厅时,天色已然大黑。
现在时间还早,于是方婉凝开始漫无目的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安和医院附近,方婉凝,心中忍不住想起住院时,慕景渊给她送饭时的细心,紫藤花架下他悲伤的样子,因为忙碌和担忧疲惫的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下班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休息?”这个念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带着令人心悸的酸楚。方婉凝用力晃了晃脑袋,仿佛要将这不合时宜的牵挂甩开,“别想了!”
一滴冰凉倏地落在她额间。紧接着,雨点骤然变得密集急促,敲打着地面,也敲乱了行人的步伐。人们惊呼着,纷纷跑向最近的屋檐。方婉凝连忙从肩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啪”地撑开,一片小小的、柔和的粉色空间将她护住。
就在这时,隔着迷蒙的雨幕,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是慕景渊。他没有打伞,甚至没有奔跑避雨。雨水已经彻底浸透了他深色的外套,紧贴在他宽阔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肩背上。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湿,只是以一种近乎机械的、沉重的步伐,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那挺拔的背影,此刻在滂沱大雨中,竟透出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萧索与脆弱。
方婉凝的心瞬间揪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怎么了?医院又出事了?还是……黎川?一股强烈的担忧和心疼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的权衡、所有刻意保持的距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粉色的伞面在雨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方婉凝几乎是冲过了马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追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胸腔里的心跳如同擂鼓。看着他被雨水彻底打湿的背影,看着他微微佝偻的疲惫姿态,那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她不想再隐藏了,不想再假装若无其事,她只想让他好过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小跑几步上前,将手中的伞高高举起,稳稳地遮在了慕景渊的头顶。突然隔绝的雨声似乎惊扰了他。
慕景渊的脚步顿住,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英挺的鼻梁滑落,模糊了他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在看清伞下那张写满担忧的清丽脸庞时,瞳孔猛地一缩,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怔忡。
“方……小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确认这不是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雨水沿着他紧抿的唇线滑下,眼下的乌青在湿漉漉的苍白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憔悴刺眼,那是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方婉凝的心像是被这憔悴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疼。她看着他那被雨水浸透、紧贴额头的发丝,看着他镜片上蜿蜒的水痕,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那句压在心底的关切脱口而出:“慕、慕医生……你……你有没有吃饭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了。这关心太直接,太逾越了。此刻,在这猝不及防的雨幕中,她这声带着颤抖的询问,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那层薄冰。
然而,慕景渊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没有回答她关于吃饭的问题,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她,那双被雨水和疲惫浸透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被她关心的触动,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他刚刚经历的是什么?是手术台上漫长的煎熬?是病人家属的绝望哭喊?还是……又一次关于弟弟病情的沉重打击?方才医院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切,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瓢泼的冷雨,浇灭了他所有强撑的坚强。
方婉凝眼中那份毫无掩饰的担忧和心疼,像一道微弱的暖光,意外地穿透了他冰封的疲惫外壳。在这冰冷的雨里,在这无人理解的沉重中,这份纯粹的关心,竟让他那根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他向前极轻微地倾了倾身,隔着湿冷的空气,隔着两人之间那看不见的鸿沟,用一种近乎叹息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低哑地开口:
“方小姐……你能……抱我一下吗?”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方婉凝耳边轰然炸响。她握着伞柄的手猛地一颤,粉色的伞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更多的雨水被晃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