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霄云指引的方向，并非随意选择。随着他们离开那片核心死寂区越远，大地上的残破景象便愈发清晰，也愈发触目惊心。倒塌的了望塔上，焦黑的龙魂司旗帜半埋在瓦砾中；曾经平整的军用道路上，布满了巨大的、边缘呈融化状的坑洞，像是被某种高温光束反复灼烧过。
林沐瑶安静地跟在沈霄云身边，目光不断地被这些残骸吸引。她偶尔会停下脚步，蹲下来仔细查看一片扭曲的金属，或是一块刻着残缺符文的石板，眼神专注，像是在解读某种古老而悲伤的文字。沈霄云从不催促，只是在她停下时，也驻足等待，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视四周，警戒着任何潜在的威胁——无论是残留的归墟造物，还是其他可能的东西。
他们在一个半坍塌的街垒后，遇到了第二拨幸存者。这次人数更多，大约有二十几人，躲藏在一个相对完好的地下仓库入口处。他们的情况比之前那几人更糟，几乎个个带伤，神情麻木，眼中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当看到沈霄云那头醒目的白发和林沐瑶干净的绿裙时，他们最初的反应是惊恐和戒备，甚至有人举起了手中粗陋的武器。
但当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老兵，眯着浑浊的眼睛，借着昏暗的天光仔细辨认后，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幽冥……幽冥战队的沈队长？！还有……林医官？！”
这个名字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泥潭。
“幽冥战队？”
“那个……七星？”
“他们还活着？！”
窃窃私语声响起，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光，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深深的疑惑。沈霄云的变化太明显了，而林沐瑶那茫然陌生的神情，也与传说中那位温柔坚定的医官相去甚远。
沈霄云的反应依旧平淡。他直接忽略了那些疑问和探究的目光，简短地询问了这群人的状况、物资储备，以及他们观察到的附近归墟活动规律。他的问题精准、高效，不带任何寒暄，就像一位冷静得过分的战场指挥官在评估一支残破部队的剩余价值。
林沐瑶则被几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吸引了注意力。孩子们脸上脏污，眼神惊恐，其中一个较小的女孩手臂上有一道溃烂的伤口。林沐瑶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那道伤口。
“别碰她！”一个憔悴的妇人猛地扑过来，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惊恐地看着林沐瑶，“你……你想干什么？”
林沐瑶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妇人眼中深切的恐惧和戒备，又看了看孩子伤口边缘那不正常的灰败色泽，收回手，轻声说：“它在扩散。很痛。”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安慰，也没有同情。但这平静，反而让妇人愣住了。
沈霄云结束了询问，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孩子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这个细微的表情。
“中度寂灭污染侵蚀，伴随普通感染。常规治疗无效。”他说道，然后看向林沐瑶，“你的【生命古树】根基处于沉寂状态，无法主动驱散。”
林沐瑶眨了眨眼：“我……有这样的力量？”
“曾经有。”沈霄云回答，然后转向那依旧警惕的妇人，递过去一小块暗金色的晶体碎片——比之前给那几个幸存者的更小，“碾碎，外敷三分之一，内服三分之二。可以暂时抑制污染扩散，缓解痛苦，为免疫系统争取时间。能否自愈，看她自身的生命力。”
妇人颤抖着接过那闪烁着微光的晶体碎片，又看看沈霄云冰冷的眼睛和林沐瑶茫然的脸，一时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沈霄云没有再多说，转身对那群幸存者中看起来还能主事的两人道：“此地不宜久留。东北方向十五里，有一处天然溶洞群，入口隐蔽，内有暗河。带上能带的东西，立刻转移。”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两人对视一眼，又看看沈霄云，最终点了点头。在这个秩序崩塌、绝望蔓延的世界里，一个看起来强大且目标明确的指引者，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死。
就在这群人开始艰难地收拾所剩无几的家当，准备跟随沈霄云的指引转移时，沈霄云却带着林沐瑶，继续朝着原先的方向前行，似乎并没有带领或保护这群人的打算。
“沈队长！”一个断了一条腿、靠坐在墙边的老者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沙哑，“您……您不和我们一起吗？您要去哪里？”
沈霄云脚步未停，只有平静的声音随风飘回：“去接应其他‘变量’。你们的路径已给出，生存概率自行把握。”
变量。又是这个冰冷而物化的词。
幸存者们看着他渐行渐远的白发背影，看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对身后同胞再无多看一眼的林沐瑶，心中的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泼了一盆冰水。
他们真的是传说中守护大陆的“七星”吗？为什么感觉……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林沐瑶跟在沈霄云身边，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轻声开口：“他们……很害怕。也很……依赖你。”她用了一个不太确定的词。
沈霄云没有回头：“恐惧是生存本能。依赖是脆弱的表现。在格式化进程中，这些都是需要被剔除的低效反应。”
“可是，”林沐瑶难得地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虽然语气依旧不确定，“你给了他们指引，还有那个……晶体。这不算‘帮助’吗？”
“是投资。”沈霄云纠正道，“分散的、弱小的‘变量’，存活率极低。但若能存活，汇聚，可能形成新的观测节点，提供更多环境演变的‘数据’。给予最低限度的生存辅助，是提高‘投资’潜在回报的必要措施。”
又是一套逻辑严密、冰冷无情的说辞。将人类的挣扎、恐惧、希望，统统纳入一个名为“观测”与“数据”的框架内。
林沐瑶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过一片焦黑的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更轻的声音问：“那……我们呢？我们也是‘变量’吗？你对我……也是‘投资’吗？”
这一次，沈霄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非常细微的一瞬，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没有立刻回答。轮回海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永不止息的死寂气息，吹动他雪白的长发。他浅灰色的眼眸望着前方起伏的焦土和废墟，瞳孔边缘的暗金色符文缓缓流转。
“你是特例。”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滞涩，“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也是……需要优先保障的‘观测对象’。”
他没有直接回答“投资”的问题。
林沐瑶似懂非懂。她不太明白“变数”和“观测对象”的具体含义，但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在沈霄云那里，似乎和刚才那些幸存者，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那……”她想了想，换了个问题，“我们要去接应的‘其他变量’，是谁？”
沈霄云的目光，投向了远处一个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大骨骸般匍匐在地的轮廓。那曾是一座山脉的支脉，如今已被某种力量拦腰斩断，裸露的断面呈现出惨白的晶体状。
“石刚。苏婉。”他说出了两个名字。
林沐瑶在记忆中搜寻，依旧一片空白。她摇了摇头：“不记得。”
“不需要记得。”沈霄云说，重新迈开脚步，“他们的‘存在’，是既成事实。你的‘认知’，可以重建。”
他说得如此简单，仿佛人际关系和情感羁绊，就像数据文件一样，可以删除，也可以重新写入。
林沐瑶不再说话，默默跟上。她看着沈霄云挺拔却孤绝的背影，看着那刺眼的白发，心头再次掠过一丝莫名的、细微的涟漪。
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自称“沈霄云”的、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他的内心，或许比这片废墟般的世界，更加荒芜，更加……孤独。
即使他看起来，早已不再需要，甚至不再理解“孤独”为何物。
他们继续前行，走向山脉断口的方向，走向那未知的重逢。
身后，那群幸存者艰难移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之中。他们带走了沈霄云给予的冰冷指引和渺茫希望，也带走了对“故人”最深切的困惑与陌生感。
归来的，或许只是躯壳和名号。
最熟悉的，已然成了最遥远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