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山脉如同巨兽被斩断的脊骨，裸露的惨白色岩层在昏暗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石粉尘和一种更刺鼻的、类似于能量过载烧灼后的臭氧味。
沈霄云带着林沐瑶，在一片倾斜的巨大岩壁下，找到了石刚和苏婉。
与其说是“找到”，不如说是感知到了他们残存气息的微弱波动。两人所在的位置极其隐蔽，是一处被崩塌岩块半掩的天然凹陷，若非沈霄云对能量和存在的感知已触及规则层面，很难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中发现他们。
石刚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盘膝而坐。他低着头，乱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曾经魁梧如山的身躯此刻显得佝偻而脆弱，身上那件残破的作战服几乎被干涸的血迹和尘垢染成了黑褐色。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原本古铜色、坚实如铁的肌肤，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龟裂，裂缝深处透出不正常的暗红色泽，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开来。他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与周围的岩石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胸口极其缓慢而艰难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苏婉躺在他身前不远处，身下垫着一些干燥的苔藓和破碎的布料。她的情况看起来甚至更糟。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即使昏迷中也无法舒展。周身没有任何能量波动，如同一个精致的、被抽空了所有生机的琉璃人偶。只有鼻翼间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翕动，昭示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她而去。
林沐瑶看到这一幕，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她看着石刚身上那些可怕的裂痕，又看看苏婉了无生气的样子，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抽痛。
沈霄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浅灰色的瞳孔边缘，暗金色的符文流转速度加快了些许，像是在快速分析、评估他们的状态数据。他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出声呼唤。
反倒是石刚，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穿过散乱的发丝，落在沈霄云身上时，那双原本因重伤和疲惫而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
“队……长？”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得不成样子，仿佛破旧风箱的抽气声。但其中蕴含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沈霄云身边、安静站立的林沐瑶身上。
那一刻，石刚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林沐瑶，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在瞬间涌起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波澜——是惊喜？是悲痛？是茫然？还是……深深的无力？
林沐瑶被他这样盯着，下意识地往沈霄云身后缩了缩，脸上露出一丝本能的戒备和茫然。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进了石刚的心底。
沈霄云终于迈步向前，走到石刚面前，蹲下身。他的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急切。
“状态评估。”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石刚，【不灭磐石】根基核心受损度约百分之四十二，肉身崩溃临界值百分之六十七，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苏婉，【元素共鸣】根基崩溃，空间本源剥离后遗症全面爆发，灵魂与肉体链接强度低于安全阈值，生命体征持续衰减中。”
冰冷的诊断，精确到令人心寒的数字。没有问候，没有安慰，甚至没有询问他们是如何支撑到现在的。
石刚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那头刺眼的白发和那双非人的眼眸，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血沫的咳嗽。
“队长……你……”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你……真的……回来了？”
沈霄云与他对视，浅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存在状态已确认。‘沈霄云’的意识主体回归，冥君权柄融合度百分之八十九，情感模块剥离百分之九十六，记忆数据库完整，关联检索效率下降。”
又是一串冰冷的数据化回应。
石刚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近乎呜咽的声音。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他猜到了队长可能会变，但当这变化如此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时，依旧难以承受。
“沐瑶……她……”石刚再次看向林沐瑶，声音颤抖。
“林沐瑶，生命体征完整，生理机能正常。”沈霄云接口，“记忆数据库清零，人格模板初始化。可视为新生个体，与过往数据关联性需重新建立。”
新生个体……重新建立……
石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林沐瑶那完全陌生的、带着戒备和茫然的眼神，看着她对眼前惨状无动于衷（或者说无法理解）的平静，再想起曾经那个温柔坚定、会为每一个伤者落泪的医官……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不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更加尖锐的疼痛。
“值得吗？”石刚忽然问，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他问的是沈霄云，问的是那逆转生死的疯狂，问的是付出如此惨重代价换来的这个“结果”。
沈霄云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没有立刻用数据或逻辑来回答。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眸，转向了安静站在一旁的林沐瑶。
林沐瑶也正好奇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风从山脉的断口处呼啸而过，卷起地面的尘埃，发出呜呜的哀鸣。
“存在，本身即是意义。”沈霄云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石刚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不确定？“她的‘存在’被保留，即是变量被成功引入。至于其具体‘形态’和‘内容’是否符合过往预期，并非核心参数。”
他还是试图用他那套冰冷的逻辑来解释、来定义。
但石刚听出来了。
队长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他在困惑，在试图用他仅剩的、日益强大的“理性”去理解、去解释这无法用数据衡量的结果。这本身，或许就是他尚未彻底沦为“非人”的证明。
“那苏婉呢？”石刚的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苏婉身上，声音更加沙哑，“她还活着……也是‘变量’被保留吗？”
沈霄云的目光也落在了苏婉身上。这一次，他眼中的数据分析意味更浓。
“苏婉，状态危险。根基崩溃与本源剥离的双重打击，已触及灵魂烙印。常规手段无法逆转其生命衰减曲线。”他陈述道，“但她体内，仍有极其微弱的‘创造’与‘求生’意志残留，与残留的空间扰动产生共鸣，形成了脆弱的平衡。这平衡正在被外部环境持续破坏。”
他顿了顿，似乎在计算什么。
“需要……更稳定的‘锚点’。”
说完，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泛起一点极其凝聚的暗金色光芒。那光芒并不炽烈，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定住时空的奇异质感。
他隔空，对着苏婉的眉心，轻轻一点。
暗金色的光点没入苏婉的眉心，没有引起任何剧烈的反应。但石刚却清晰地感觉到，苏婉那原本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生命气息，骤然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怕，但不再持续衰减，而是陷入了一种深度的、被强行“冻结”般的沉睡状态。她脸上那痛苦紧蹙的眉头，似乎也稍稍舒展了一点点。
“暂时稳定。”沈霄云收回手，指尖的光芒黯淡下去，“但要真正修复，需要她自己醒来，也需要……合适的环境和‘材料’。”
石刚看着苏婉稍微平缓的呼吸，又看看沈霄云消耗了一丝力量后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心中五味杂陈。队长在救人，用着他那冰冷而高效的方式。但他救人的动机，却再也无法用“同伴情谊”或“守护之心”来理解。
团队还在。
沈霄云，林沐瑶，石刚，苏婉——四个人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但那个曾经由信念、羁绊和共同目标凝聚而成的“七星”，早已随着陈默的牺牲、韩影的沉眠、诸葛明的布局、龙战天的陨落，以及眼前这两道最熟悉的陌生身影……支离破碎。
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的大地，和深深刻在每个幸存者灵魂深处的、难以愈合的伤痕。
沈霄云站起身，望向北方更深处那翻涌不定的暗紫色天际线。
“此地不宜久留。次级裂隙的活跃度在提升。”他说道，然后看向石刚，“能行动吗？”
石刚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岩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龟裂的皮肤下渗出新的血珠，但他站住了。
“能。”他嘶声道，目光坚定地看向沈霄云，“带路，队长。”
无论如何，队长回来了。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依然是沈霄云，依然是那个在绝境中会挡在最前面的人。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伤痕，那些隔阂，那些冰冷的数据和陌生的眼神……
活下去，才有资格去面对，去尝试理解，甚至……去愈合。
沈霄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转身朝着他认定的方向走去。
林沐瑶看了看艰难站立的石刚，又看了看被沈霄云暂时稳定住的苏婉，最后小跑着跟上沈霄云。
石刚深吸一口气，压下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弯下腰，用还能动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的苏婉背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跟在那一白一绿两个身影之后。
断裂的山脉在他们身后渐渐模糊，新的路途在眼前展开。
团队的伤痕清晰可见，但团队的脚步，并未就此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