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海的边缘，是规则从崩坏到相对稳定的过渡带。当沈霄云带着林沐瑶踏出那片绝对死寂的区域时，外界的光景如同褪色的噩梦画卷，徐徐展开。
天空是污浊的暗紫色，如同溃烂的伤口。大地龟裂，焦土千里，远处尚有未熄灭的火焰在废墟间扭曲跳动，将浓烟送上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类似于有机物被强行分解的甜腥气。
曾经的山川河流，要么改道，要么干涸，要么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光的灰白色物质覆盖。文明的痕迹——倒塌的城墙、断裂的桥梁、只剩骨架的楼宇——如同巨兽的残骸，散落在荒芜的大地上。
死寂，并非无声。相反，远处传来隐约的、非人的嘶吼，能量爆炸的闷响，以及建筑物持续坍塌的轰鸣。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模糊而失真，更加深了这片天地的荒诞与绝望。
林沐瑶跟在沈霄云身后一步之遥，翠绿的裙摆在污浊的风中微微摆动。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探究。对她而言，眼前的一切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苍白死寂的地方，似乎没有本质区别，只是颜色和声音更丰富（或者说更混乱）一些。
“这里……发生过什么？”她问，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
沈霄云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停下脚步，浅灰色的眼眸扫过眼前的景象，暗金色的符文在瞳孔边缘流转，像是在读取这片土地上残留的信息流。
“战争。”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清洗。归墟对‘存在’的格式化进程。”
他的解释冰冷而抽象。林沐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被不远处一截斜插在焦土中的断剑吸引。那断剑的剑柄上，隐约还能看见龙魂司的徽记纹路，只是已经被高温和腐蚀弄得模糊不清。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弯下腰，想要触碰那截断剑。
“别碰。”沈霄云的声音传来，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林沐瑶的手停在半空，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上面残留着不甘的意志和寂灭的污染，”沈霄云说，“你的状态不稳定，接触这些，可能会引发记忆碎片的无序冲击，或者被污染侵蚀。”
他的解释依旧像在陈述客观事实。林沐瑶听懂了“污染”和“不稳定”，顺从地收回了手，但目光还是在那截断剑上停留了片刻。
“龙魂司……”她轻声念出剑柄上模糊的字样，“是什么？”
这一次，沈霄云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他望向断剑，又似乎透过断剑，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一个组织。”他最终回答，“曾经守护这片土地的秩序。已经毁灭了。”
“哦。”林沐瑶应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毁灭，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词汇。
就在这时，远处的废墟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沈霄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林沐瑶也循声望去，看到一片倒塌的墙壁后面，缓缓转出几个身影。
那是几个幸存者。
他们的状态极其糟糕。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和灰尘，脸上混合着极度的疲惫、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警惕。其中一人断了一条胳膊，伤口只是用脏布草草包扎，还在渗血。另一人眼眶深陷，眼神涣散，似乎已经濒临崩溃。他们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断裂的钢筋、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半块砖头。
当他们看到沈霄云和林沐瑶时，先是猛地一愣，随即，为首那个断臂的汉子，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是……是沈队长？！还有……林医官？！”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因为激动而颤抖。
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脸上的绝望和警惕，瞬间被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所取代！他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却在距离沈霄云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因为沈霄云的样子，太不同了。
那头刺眼的白发，那双浅灰色的、非人的眼眸，还有那周身散发出的、与这片死寂天地隐隐共鸣的冰冷气息……都让他们感到陌生和心悸。
“沈队长……您……您这是……”断臂汉子结结巴巴地问，目光在沈霄云的白发和林沐瑶茫然的脸上来回移动。
沈霄云看着他们，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评估几件物品的价值和状态。
“你们是龙魂司残部？”他问，语气听不出关切。
“是……是的！”断臂汉子连忙点头，激动地说，“我们是第七军团后勤支队的，总部……总部没了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这一带躲藏，寻找其他幸存者……沈队长，您回来了！太好了！龙战天司主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在提到“龙战天”这个名字时，沈霄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就像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
而旁边的林沐瑶，也只是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一股寒意，悄悄爬上几个幸存者的脊背。
“龙战天已牺牲。”沈霄云平静地陈述，“龙魂司已不存在。你们现在的生存概率，低于百分之七。”
冰冷的数据，残酷的现实。几个幸存者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恐惧。
“那……那我们怎么办？”一个人带着哭腔问。
沈霄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了远处天际，那里，暗紫色的云层正在不正常地翻滚，隐隐有惨白的光透出。
“归墟的次级裂隙正在向这个方向移动。”他说，“以你们的状态，无法逃离波及范围。”
几个幸存者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林沐瑶忽然轻声开口：“他们……受伤了。”她指着那个断臂的汉子，又指向另一个眼眶深陷、精神濒临崩溃的人，“很痛苦。”
她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观察到事实的平静。但这句话，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
沈霄云的目光，终于从远处天际收回，落在了林沐瑶身上。
林沐瑶也抬头看着他，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里，映着他雪白的身影。
“你想救他们？”沈霄云问，语气依旧平淡。
林沐瑶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痛苦’，是不好的状态，对吗？”
她用的是疑问句，似乎在向沈霄云确认某种基本的道德准则。
沈霄云沉默地看着她。浅灰色的眼眸深处，暗金色的符文流转速度似乎快了一线。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他那被权柄重重包裹的意识核心，是否掠过了某些早已被定义为“冗余”的画面——或许是林沐瑶曾经在医疗区忙碌的身影，或许是她治愈伤员时温柔的侧脸。
“冗余行为。”他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会消耗不必要的能量，增加暴露风险，对最终目标无益。”
他给出了理性到冷酷的分析。
林沐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几个幸存者痛苦的脸上。
而那几个幸存者，听着这段对话，心已经凉了半截。眼前的沈队长，陌生得让他们害怕。而那位曾经以仁心着称的林医官，似乎也……不太对劲。
就在绝望重新笼罩之际，沈霄云却忽然抬起了手。
没有针对任何人，他只是对着那片废墟和焦土，五指微微张开。
下一刻，令所有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以沈霄云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力场扩散开来。力场过处，空气中弥漫的、细微的归墟污染粒子，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迅速向他掌心汇聚，凝结成一团不断扭曲的灰白色物质。地面上那些粘稠的、散发微光的灰白覆盖物，也如同退潮般收缩、消失，露出下面焦黑但“干净”的土地。
几个幸存者顿时感觉呼吸一畅！那一直萦绕不散、侵蚀他们精神和肉体的压抑感和虚弱感，竟然减轻了许多！断臂汉子伤口处那隐隐作痛、阻碍愈合的异样感，也消失了！
这……这是净化？！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霄云，看着他掌心中那团被压缩的、令人心悸的污染物质，又看向他冷漠的侧脸。
他明明说了这是“冗余行为”，为什么还要做？
沈霄云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五指收拢，那团灰白物质在他掌心无声湮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然后，他看向那几个幸存者，丢过去几个小指头大小的、暗金色的不规则晶体。
“贴身携带，可以暂时中和低浓度污染，维持基本生理机能。”他说道，“向北走，三十里外有一处废弃矿坑，结构相对稳固，内部有地下水源。能否活着到达，看你们自己。”
说完，他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幸存者们，转向林沐瑶。
“走吧。”
他率先向前走去，方向正是他刚才所说的、幸存者们该去的北方。
林沐瑶看了一眼手中被塞过来的几颗暗金色晶体，又看了看那几个捧着晶体、不知所措的幸存者，最后小跑着跟上了沈霄云的脚步。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那几个幸存者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断臂汉子的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朝着他们的背影，用还能动的那只手，郑重地、艰难地，行了一个龙魂司的军礼。
林沐瑶看着那个姿势，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莫名其妙的酸涩感。
她转过头，追上沈霄云，与他并肩而行。
“你刚才……是在救他们吗？”她问。
沈霄云目视前方，脚步未停。
“不是救。”他回答，声音平静如初，“是收集‘变量’在极端环境下的反应数据，并测试对低阶污染物的处理效率。给予指引和基础保障，是维持‘变量’存活的必要实验条件。”
又是一套冰冷、理性、充满算计的说辞。
林沐瑶“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两人沉默地走在废墟与焦土之上，白发与绿裙，在污浊的风中飘动，与这末日般的景象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
在他们身后远处，那几个幸存者终于行动起来，互相搀扶着，向着沈霄云指引的方向，蹒跚而去。
故人归来了。
带着雪白的发，冰封的心，和一个空空的躯壳。
他们行走在毁灭的世界上，仿佛行走在自己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