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海的死寂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三人的呼吸之间。林沐瑶茫然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曾经蕴藏着智慧与温柔的眼眸，此刻清澈得令人心碎——因为那清澈中空无一物。
石刚终于还是艰难地开口了，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锈铁：“你是林沐瑶。”他顿了顿，补充道，“曾经是我们生死与共的同伴。”
“曾经？”林沐瑶重复着这个词，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其中的含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翠绿长裙的衣角，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石刚心头一颤——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但她的表情依然陌生。
“那我……现在不是了吗？”她问得很认真，像在探讨一个与她无关的哲学命题。
石刚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气息微弱的苏婉，又看向那片沈霄云消失的虚空，最后目光落回林沐瑶身上。是啊，现在这个拥有林沐瑶身体、林沐瑶容貌，却对过往一无所知的存在，还能算是“林沐瑶”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异变再生。
那片被石刚认定为空无一物的虚空，忽然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不是能量的波动，而是规则的褶皱——仿佛空间本身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不情愿地扭曲、折叠，然后……
一个人影，从虚空中“渗”了出来。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就像是从一幅画的背景里缓慢浮现的前景。先是模糊的轮廓，然后是逐渐清晰的形体，最后完全“凝聚”在现实之中。
是沈霄云。
但他已不再是石刚记忆中的那个队长。
他的衣衫依旧，身姿依旧挺拔，但那一头曾经如墨的黑发——不，在他疯狂逆转生死之前就已经是白发——此刻变成了纯粹到刺眼的雪白。那不是苍老的灰白，也不是染霜的银白，而是一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色彩、所有生命力的绝对苍白，在轮回海昏暗的天光下，白得刺眼，白得令人心悸。
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却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非人的、如同玉石般冷硬的质感。皮肤下隐约可见暗金色的脉络，如同电路板上的纹路，规律却冰冷。
最令人窒息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变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浅灰色，瞳孔边缘缠绕着极其细微的、不断旋转湮灭的暗金色符文。当他睁开眼看向这边时，石刚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在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或者一尊被赋予了生命的神像。
没有情感，没有温度，只有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平静。
沈霄云的目光先落在石刚身上，那浅灰色的瞳孔微微转动，像是在扫描、分析。石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仿佛自己的一切——伤势、根基状态、甚至内心的情绪——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然后，沈霄云的目光移向了坐在地上的林沐瑶。
那一刻，石刚捕捉到了变化。
极其细微的变化。
沈霄云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暗金色的符文旋转速度似乎加快了一瞬。他的目光在林沐瑶脸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向石刚时长了零点几秒。他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弯曲了一下，又立刻恢复笔直。
但也仅此而已。
他没有流露出重逢的激动，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没有确认对方是否安好的急切。他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一件重要物品的状态。
林沐瑶也抬起头，对上了沈霄云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方空洞茫然，一方冰冷平静。
“你……”林沐瑶再次开口，依然是那种不确定的语气，“又是谁？”
沈霄云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沉默里，轮回海的风似乎都停滞了。石刚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知道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队长会如何回应。
“沈霄云。”他终于开口，声音与他的眼神一样平静，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磁性的低沉，而是一种更加平板、更加……非人化的音质，仿佛声音不是通过喉咙振动发出，而是某种规则的直接显化。
“沈霄云……”林沐瑶复述着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紧，像是在记忆的废墟中努力挖掘。几秒钟后，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我应该记得你吗？”
这个问题问得天真而残酷。
石刚看到沈霄云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中，暗金色的符文又剧烈闪烁了一瞬。这一次，连周围的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扭曲，仿佛他平静的外表下，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
但最终，所有波动都被强行压制下去。
“不重要。”沈霄云说，语气依旧平淡，“你活着，就够了。”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林沐瑶的失忆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仿佛为了让她“活着”所付出的一切代价——他自己的形神俱灭、石刚和苏婉的根基重创——都只是必要的、可以接受的损耗。
石刚感觉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沈霄云那头刺眼的白发，看着他那非人的眼眸，看着他对林沐瑶失忆的漠然态度……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与悲凉。
“队长。”石刚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苏婉她……快不行了。”
沈霄云终于将目光从林沐瑶身上移开，转向侧倒在地、气息奄奄的苏婉。他的目光在苏婉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抬起了右手。
没有结印，没有念咒，甚至没有能量的明显波动。他只是对着苏婉的方向，五指微微收拢。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苏婉周身那些因为根基崩溃而逸散的、混乱的元素能量和空间碎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缓缓回归她的身体。她苍白皮肤上那些瓷器般的裂痕，虽然没有立刻愈合，但蔓延的趋势停止了。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重新变得清晰可辨。
这近乎神迹的手段，却让石刚心中寒意更甚。因为沈霄云在做这一切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没有任何关切。他就像是在修理一件损坏的工具，精准、高效、冷漠。
“她的根基已损，灵魂受创。”沈霄云收回手，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我能暂时稳定她的状态，但修复需要时间，和她自身的意志。”
“那你呢？”石刚终于忍不住，声音提高了，“队长，你现在……到底算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客气，甚至带着质问的意味。石刚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刚刚“死而复生”的队长说话，但他控制不住。眼前的沈霄云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感到恐惧。
沈霄云缓缓转过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再次锁定石刚。这一次，石刚清晰地从那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俯瞰般的审视感。
“我是沈霄云。”他回答，声音依旧平静，“也是冥君权柄的容器，正在完成最后的‘适配’。”
“适配？”石刚咀嚼着这个词，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什么意思？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彻底忘记我们吗？像沐瑶那样？”他忍不住看向一旁依旧茫然的林沐瑶。
沈霄云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长。
轮回海的风又刮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死寂的气息。沈霄云那头雪白的长发在风中飘舞，如同一面苍白的旗帜。
“情感是冗余的，记忆是负担。”他终于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困惑的波动，“为了完全掌控权柄，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最终‘格式化’，这些……都需要剥离。”
他的目光落在林沐瑶身上，又移向气息平稳下来的苏婉，最后回到石刚身上。
“但你们的存在，是‘变量’。”他说，“是计算中无法完全排除的……干扰项。”
这话说得很冰冷，很残酷。但在那冰冷残酷的表象下，石刚却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东西——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挣扎？
也许，沈霄云并没有完全变成冰冷的“容器”。也许，在那头白发之下，在那非人的眼眸深处，属于“沈霄云”的部分，还在与那日益强大的“冥君权柄”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但这抗争能持续多久？
当最后的“适配”完成，眼前这个人，还会记得他们是他的队友吗？还会记得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吗？还会记得……林沐瑶吗？
石刚没有答案。
他只能看着沈霄云转过身，望向那道依旧横亘在天际的惨白裂痕。白发在死寂的风中飞舞，背影挺拔却孤绝。
逆转生死付出的代价，不止是林沐瑶的记忆，不止是石刚和苏婉的根基，不止是沈霄云自身的形神俱灭与重生。
还有这根根白发所象征的——某些正在永久流失的、属于“人”的东西。
而流失的，或许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