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苍界历三百二十七年秋末，霜降后第三日。
凡界边陲，青岭山脉北麓，石村。
叶辰十五岁，是村里唯一的孤儿。他没有父母，没有族谱登记，也没有人记得他是哪一年被抱进村的。他靠打猎和采药活着，每天天没亮就出门，走七八里山路进深山，挖草根、设陷阱、找能换米的药材。他的个子瘦高，皮肤偏暗，左眉骨有一道旧疤，手指粗短，满是老茧。他常年赤脚，右脚踝缠着一条褪了色的布条，那是去年摔下山时自己撕衣包扎留下的。
今年秋天大旱，山里的草药枯了一半。前天他还挖到三株续骨草，刚带回村口就被采药队抢走，说是要交公换粮。他们不给他一粒米，只扔下一句“你不是正式采药人”。昨天他空手回来，吃了半块树皮熬过夜。今天若再找不到药，晚上连树皮都没得啃。
他必须在日落前采够五株青鳞藤。一株青鳞藤能换三两糙米，五株就是半斤。够他撑三天。
他拄着一根硬枝当拐杖，右膝有些发软，昨天下山时扭了一下。左手腕也被荆棘划破，结了痂，一动就扯着疼。他已经走了七里路，肚子一直在响。雾还没散，视线只能看清前面三丈远。他专挑背阴的岩缝走，那里湿气重，青鳞藤喜欢长在苔藓厚的地方。
他沿着一道斜坡往下，脚底踩到碎石，滑了一下，整个人撞在岩壁上。他稳住身子，喘了口气，继续贴着石壁往前挪。终于，在一处断崖下方，他看见岩缝里有东西反光——黑色的，表面光滑，像是矿渣。
他蹲下来，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那块石头，掌心突然发烫。他缩回手，发现皮肤没红也没破，但热感还在。他以为是太阳晒久了，又试探着伸出手。这次他用布条裹住手掌，再探进去抠那石头。
石头嵌得很深，在一个三尺长的凹槽里。他趴在地上，半个身子悬空，才勉强够到。用力一拔，石头松动了。它比想象中轻，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刚离开岩壁，石头表面就开始泛出微弱的黑光，一闪一闪，像心跳。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它。
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力量从石头钻进他的手指，顺着手臂往上冲。他浑身一僵，眼前发黑，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那股力量不痛，也不冷，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游走，最后停在胸口，不动了。
他松开手，低头看石头。黑光还在闪，但越来越弱。他再想拿起来看看，却发现石头好像粘在了他手上。他甩了甩，没掉。他又搓了搓，还是没掉。最后他干脆把石头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奇怪的是，一贴上去，石头就安静了，黑光也几乎看不见了，只有极细微的一点光，在皮肤底下隐隐跳动。
他站起身，准备往回走。青鳞藤没采到，但他觉得这石头可能更值钱。也许能卖给镇上的药铺，或者换点铁器。
他刚转身，听见山脊上有声音。
有人来了。
他立刻躲到一棵老松后面。透过树干缝隙往外看，六个人正从高处走下来。他们都穿着灰褐色劲装，腰间佩剑，步伐整齐。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人，脸上有颗黑痣，手按在剑柄上，眼神扫视四周。
他听村里人说过这种打扮——玄天宗外门弟子。他们每隔几年会来一次，收徒、查禁药、清剿私炼者。普通人见了都要跪拜行礼，否则会被当成敌对处理。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
那几人走到山腰停下。带头的人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清晰传来。
“石村私藏禁药‘蚀灵散’，奉宗门令，全村清查，一个不留。”
叶辰的心跳猛地下沉。
蚀灵散？村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那是只有修仙人才能炼制的毒药，凡人碰都不敢碰！
可那人已经抬起了手。
“搜山。活口不必留。”
六人立刻散开，三人往山谷方向去，三人朝村子方向包抄。带头那人却原地未动，目光落在叶辰藏身的老松上。
他发现了。
叶辰猛地向左扑倒。
一道剑风擦着他耳朵掠过，削断身后松枝，木屑飞溅。他滚了几圈，肩头火辣辣地疼，衣服裂开一道口子。
他爬起来就跑。
可刚迈出一步，右腿膝弯突然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扫中，整条腿失去力气。他单膝跪地，摔倒在地。
他回头，看见那人一步步走来，剑已出鞘一半。
“蝼蚁也配逃？”
叶辰咬牙，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他不能倒在这里，不能死在这里。
那人忽然加快脚步，剑光一闪，直劈面门。
叶辰仰头后倒，剑尖贴着鼻梁划过，削下一把头发。可剑气余波撞在他身上，双腿胫骨当场断裂。他惨叫一声，整个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人收剑，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像在看一只死老鼠。
“石村的人，都该死。”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叶辰躺在地上，全身剧痛，嘴里全是血腥味。他想爬，手指抠进泥土，可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回来，抬起脚，狠狠踹在他小腹上。
他飞了出去，撞上谷口一块巨石，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脑袋嗡嗡作响，耳朵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抬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谷口边缘，低头看他。
谷口很深，下面全是雾，看不出有多高。风吹过来，带着腐烂的气息。他知道这是葬妖谷——村里老人说，几百年前这里埋过一头妖兽，后来所有死人都往这里扔，没人敢下去。
那人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叶辰知道，他不会回头。
他只剩一口气。
他不能死。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朝谷内滚去。他不能撞上崖壁凸起的石头，那样会当场摔死。他控制着方向，让自己滑向谷底中央。
风在耳边呼啸。
他咬破舌尖，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双手死死护住胸口。
黑石还在那里，贴着心口，微微搏动。
他不断翻滚，撞到什么也不知道。衣服撕裂，手臂划破，额头流血。他不管，只想着一件事——活下去。
谷底越来越近。
雾气吞没了他。
他砸进一堆腐叶里，骨头像要散架。他咳出一大口血，眼睛睁不开，耳朵听不见，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他想动手指，动不了。
他想呼吸，胸口像压着大石。
他快要死了。
可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一热。
黑石开始震动。
那股力量再次出现，比之前更强，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它流过断裂的腿骨，流过受损的内脏，流过破碎的经络。每到一处，就留下一丝温热，像黑暗里点燃了一根火柴。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变慢了，变得沉重，有力。
黑石缓缓下沉，一点点融入皮肤，最后完全没入胸膛。表面只留下一点极淡的暗光，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躺在腐叶堆里，一动不动。
头顶上方，谷口边缘，李勇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人追来，便转身离去。他对叶辰没有印象，也不在乎。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次例行任务，清理一个藏匿禁药的小村，杀几个凡人，完成宗门指标。
他收剑归队，再未回头。
叶辰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的手指，在腐叶下，微微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