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被一柄钝斧子从正中劈开,又被人粗暴地用楔子撑开裂缝,搅动着脑髓。
李默呻吟一声,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视线里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沉的光线和晃动的影子。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视野才艰难地清晰起来。
首先闻到的是气味。一股浓烈的、混合了泥土腥气、陈年霉味、腐烂干草,还有……某种牲畜粪便未散尽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口沉淀了数十年的灰尘。
他躺在一张硬得离谱的板床上,稍微动一下,身下的东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那不是他熟悉的席梦思,甚至不是硬板床,触感粗糙、坚硬,一块块拼接的木板边缘甚至有些毛刺,隔着薄薄的、同样粗糙的布料硌着他的背和胳膊。他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手感涩滞,纹理粗大,像是用最次的麻布织就,洗过很多次,已经有些发硬。
这是哪儿?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城市深夜写字楼里那盏惨白的节能灯,屏幕光映得他脸色发青,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到凌晨三点零七分。他刚把改了无数遍、最终自己也看不出好坏的方案拖进总监的邮箱,点击发送的瞬间,心脏猛地一缩,一阵尖锐的钝痛攫住了他,眼前最后的光景是键盘上模糊的字母,然后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他那间虽然狭小但整洁的出租屋。
他撑着仿佛散架的身体,忍着头部持续的闷痛,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肌肉,一阵酸软无力感传来。他环顾四周。
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四壁是夯实的黄土墙面,坑坑洼洼,能看到里面夹杂的草梗。靠近地面的部分,因为潮湿泛着深色的水渍,甚至长出了一些斑斑点点的青苔。屋顶是由几根歪歪扭扭的粗木料作为椽子架起来的,上面铺着黑褐色的瓦片,瓦片之间缝隙很大,几缕阳光像金色的细沙一样从中漏下,在泥土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光柱里无数尘埃飞舞。
除了身下这张破床,屋里只有一个用粗树枝胡乱钉成的三脚凳,看起来摇摇欲坠。墙角堆着一小捆干柴,还有几个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陶罐,上面落满了灰。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家徒四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贫穷和孤寂的味道。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脸颊上有两团被风吹出的皴红。他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看到李默坐起身,黝黑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不算很白但很整齐的牙齿,笑容憨厚,又带着点面对陌生人的局促。
“嘿,你醒啦?”少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不快,“俺爹早上在黑水河边捡到你的时候,你可吓人了,浑身透湿,冰凉,就胸口还有点热乎气,跟……跟河漂子似的。”他似乎觉得这话不吉利,赶紧“呸”了两下。
黑水河?捡到?河漂子?
李默喉咙干得冒火,试图说话,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少年见状,连忙转身从外面端了个粗陶碗进来,碗边还有个小小的豁口。里面是半碗清澈的凉水。
“喝点水吧。俺叫石牛,”少年把碗递过来,粗糙的手指碰到李默的手背,“这里是黑石村,俺家。”
李默接过碗,冰凉的陶壁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他借着喝水的机会,仔细观察着石牛和他的家。石牛的手很大,指节粗壮,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小的伤口,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的手。他身上的粗布衣服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得几乎透明。
接下来的半天,李默从石牛和他那位更加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父亲石勇那里,断断续续地听着,结合自己有限的观察,拼凑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事实。他可能……不,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不在原来的世界了。黑石村,大荒域,村民们敬畏谈论的能呼风唤雨、御剑飞行的“仙师”……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奇幻世界。
他穿越了。
最初的震骇过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野草般悄然滋生。万一呢?万一自己是天命之子,拥有绝世天赋……
几天后,这点微弱的希望被现实无情掐灭。村里来了个穿着青色道袍、面容倨傲的年轻人,据说是百里外“青岚宗”的外门弟子,奉命来检测适龄少年的“根骨”。整个黑石村都沸腾了,所有半大孩子被父母催促着,聚集在村口那片唯一的平坦空地上,一个个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石牛也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粗糙的手掌按在那位仙师弟子取出的一个巴掌大小、温润洁白的玉盘上。玉盘贴着他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浑浊的土黄色光晕,光芒黯淡,若有若无。
那青岚宗弟子皱了皱眉,眼神里带着一丝嫌弃,勉强点了下头:“五品杂土灵根,劣等。不过宗门正值用人之际,可入外门杂役处,劈柴挑水,打磨筋骨。”
然而,就是这“劣等”的评价,已经让石牛和他爹石勇喜极而泣,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光彩,仿佛石牛不是去当杂役,而是立刻就能成仙了道一般。
轮到李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学着石牛的样子,将自己这双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而显得有些苍白修长、此刻却也有些粗糙了的手,按在了那冰凉的白玉圆盘上。
触感冰凉细腻。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玉盘静悄悄的,死寂一片。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能量涟漪。它就像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石头,对李默的触碰毫无反应。
那弟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之色,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力道之大让李默踉跄了一下:“无灵根!凡胎俗骨,废物一个!滚开,别挡路!下一个!”
“废物”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李默的耳膜,直透心底。他僵在原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周围那些原本带着敬畏、好奇,甚至一丝嫉妒的目光,瞬间变成了赤裸裸的怜悯、轻视,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还有几分庆幸——幸好,自家孩子没那么不堪。
他曾经的世界里,他也是个挣扎在底层的“废物”,拼尽全力加班,换来的是微薄的薪水和上司的斥责。换了一个世界,竟然连最基本的“资格”都被直接剥夺了吗?连一丝希望都不给?
他不甘心。凭着一点现代人的思维和从石牛那里学来的几句粗浅本地话,他厚着脸皮,跟着被选上的石牛一行人,徒步跋涉了上百里崎岖难行的山路,来到了青岚宗山脚下。
那是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白玉广场,地面光滑如镜,隐约能看到云雾在脚下流动。广场上人山人海,喧声鼎沸,来自大荒域各处的少年少女们,穿着各异,但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期盼。天空中,偶尔有绚丽的剑光划过,或者巨大的仙鹤载着人影清唳飞过,引来地面上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就是升仙大会。气象万千,仙家气派。
李默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他看着那些少男少女,神情肃穆地将手按在广场中央那块高达数丈、通体莹白、散发着淡淡威压的“测灵石”上。
“嗡——”
赤红色的光华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息弥漫开来。
“七品火灵根!天才!直接录入内门!”有执事高声宣布,引来一片哗然。
紧接着,一道锐利的金色光芒闪耀。
“六品金灵根,不错!入外门精英序列!”
“快看!蓝色光华!是八品水灵根!天佑我青岚宗啊!”更高的惊呼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每一道光芒的亮起,每一声激动的宣告,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默的心口,将他那点微弱的侥幸砸得粉碎。
终于,轮到他了。他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周围投来各种目光,好奇,探究,还有不耐。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微微颤抖的手掌,按在了那冰凉的、刻满玄奥纹路的巨大测灵石上。
触感比那玉盘更加冰冷,仿佛能冻结血液。
一秒,两秒,三秒……
巨石如同亘古存在的死物,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光,没有声,甚至连一丝温度的変化都没有。它彻底无视了他的存在。
“无灵根!下一个!”旁边维持秩序的弟子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驱赶意味,像挥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周围瞬间空出一小片区域。各种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针扎。
“怎么回事?测灵石坏了吗?”
“坏什么坏,就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不知怎么混进来的。”
“啧,真是晦气,白占个位置,耽误时间。”
“凡人跑来升仙大会做什么梦?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窃窃私语声,议论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带着刺。李默死死地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深紫色的月牙形印记,传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和绝望。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出人群,背后是无数道目光,鄙夷、嘲讽、漠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几乎窒息。
他最终还是留在了青岚宗,因为石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位带他们来的外门弟子,磕头作揖,加上宗门也确实需要大量干杂活的人手,像他这样“来历清白”(昏迷在黑水河边被村民所救)且无依无靠的凡人,正是最廉价的劳力。李默被分到了最苦最累的矿役,地点在宗门势力范围最边缘、灵气近乎枯竭的一条“废灵矿”脉。
这里与其说是矿脉,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灰黑色的石头山。山体裸露,植被稀疏,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石粉味。据说这里蕴含的灵石稀少得可怜,而且杂质极多,开采起来事倍功半,只有他们这些“废人”才会被发配到这里。
监管矿役的执事是个酒糟鼻、眼白浑浊的中年人,姓王,腰间总是别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皮鞭。他对矿役们非打即骂,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食是家常便饭。所谓的饭食,是掺杂着沙砾和麸皮的黑色硬馍,以及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水汤。
和李默一同劳作的,都是些灵根低劣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像他一样完全没有灵根的人。他们被统一称为“矿奴”。每天天不亮,尖锐的哨音就会划破黎明,催促他们起床,领取冰冷的早饭,然后排着队,像牲口一样被赶进昏暗、深邃的矿洞。
矿洞里空气污浊,弥漫着尘土和一种奇怪的、类似硫磺的矿物气味。只有零星镶嵌在岩壁上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萤石”提供照明,光线昏黄,只能勉强视物。他们挥舞着沉重的、特制的矿镐,镐头是用一种坚硬的“黑铁石”打造,比普通铁器更重。每一次挥下,都伴随着刺耳的撞击声和飞溅的火星,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酸软。汗水浸透了粗布衣服,混合着石粉,黏在身上,又痒又难受。
直到深夜,他们才能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满身的尘土和疲惫,回到山脚下那片用破木板和茅草搭成的、四面漏风的窝棚里。
生活沉重、麻木,仿佛没有尽头。但李默没有像其他矿奴那样,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最终彻底麻木。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骨子里相信知识、观察和逻辑的力量。既然没有灵根,无法直接吸收、运用天地间那玄妙的“灵气”,那能不能用别的方法,去理解、去利用,甚至去……撬动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他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仔细观察。他观察矿脉岩石的纹理、颜色、硬度差异,试图找出蕴含灵石碎屑的规律;他收集那些被丢弃的、含有微弱杂驳灵气的废灵石碎屑,用手指捻磨,用鼻子嗅闻,感受它们那微乎其微的“能量”特性;他甚至偷偷观察王执事心情好时,偶尔会施展的、最低阶的“引火诀”(用来点烟)或“凝水术”(聚拢空气中的水汽喝)——他发现自己虽然无法吸纳灵气,但感知却异常敏锐,能隐约“看到”那些法术施展时,空气中灵气如同水波般荡开的细微涟漪和流动轨迹。那是一种超越了视觉的奇异感受,仿佛一种直觉,一种对能量流动的本能洞察。
他偷偷地,在窝棚最阴暗的角落里,用捡来的、形状各异的碎石块,按照自己脑海中推演的、基于对灵气流动观察的某种逻辑模型,小心翼翼地排列、组合。失败了无数次,排列好的石头毫无动静,如同死物。直到某个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窝棚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野兽嚎叫。当他将一块形状奇特、带着天然螺旋纹路的褐色废灵石,替换掉原来位置上的一块普通石块时,异变发生了。
周围那几块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头,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声。与此同时,他敏锐地感知到,窝棚内那一丝原本自然流动的、微弱的气流,悄然改变了方向,绕着他布置的石块阵列,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漩涡。
成功了!一个最简陋、可能连最低阶阵法都算不上的、仅仅能稍微干扰一下局部气流走向的“扰流”阵列!
就在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时,窝棚外突然传来王执事醉醺醺的咆哮和鞭子狠狠抽打在肉体上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石牛压抑不住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小兔崽子!干活偷懒!看老子不抽死你!”
李默猛地攥紧了拳头,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指关节捏得发白,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冰冷而坚定的火焰。那火焰,驱散了多日来的迷茫和绝望。
他缓缓拿起手边那把陪伴他多日、镐头已经磨损出明显凹坑的矿镐,冰冷的铁质手柄传来熟悉的粗糙感。这凡铁,或许杀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但……总能做些别的。比如,敲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哪怕只是敲开一丝裂缝。
他低头,摊开自己这双布满新旧血口、硬茧层层叠叠的手掌。这双曾经只在键盘和鼠标上飞舞的手,如今沾满了泥土、石粉和干涸的血迹,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然而,此刻它们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疲惫和痛苦,而是因为一种新生的力量感。
这双手,终于,抓住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普通人的,可能通往未知远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