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肃州东城,水门附近。
此处远离主城区,靠近城墙根,一片荒芜,只闻潺潺水声与断续虫鸣。
废弃的泄洪闸口半淹在护城河的支流中。
青苔水草遍布,在月光下显得阴森破败。
徐达只带了两名跟随他三十年的老亲兵,隐在一处残破砖房的阴影中。
徐承宗则带着十名好手,分散潜伏在外围暗处,张弓搭箭,屏息凝神。
时间一点点过去。
子时三刻将至。
忽然——
“噗”、“噗”、“噗”……
三声轻微如石子落水的响动,自泄洪闸方向传来。
紧接着,又是“噗、噗”两声。
三长两短!
徐达精神一振。
只见那黑黢黢的闸口处,水面之下,幽幽亮起一点极微弱的橘红色光芒,似是特制的防水火折子。
来了!
徐达示意亲兵戒备,自己缓缓自阴影中走出,向亮光处靠近。
他手按剑柄,浑身筋肉绷紧。
水声轻响。
闸口的铁栅栏被从外轻轻推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一道浑身湿透、紧贴黑色水靠的身影,如鬼魅般自水下无声钻出,灵巧翻过残破铁栅,落在闸口内的湿滑石台上。
那人身形精干,脸上戴着只露眼鼻的黑色面罩,手握短刃,目光在黑暗中锐利扫视,瞬间便锁定了徐达。
四目相对。
徐达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历经生死、收敛到极致的杀气,以及影卫特有的冰冷沉默。
“墨?”徐达压低声音。
黑衣人点头,未发一言,迅速自怀中掏出一只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双手呈上。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式的恭谨。
徐达接过,入手沉甸。
他快速打开油布——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枚触手温润、雕刻蟠龙的玉佩;
一支样式简单、隐含机括的白玉凤簪。
正是陛下随身之物与皇贵妃发间常戴之物!
徐达心中一定。
墨又递上那封林晚栀的亲笔密信。
徐达就着远处微光(墨已熄灭火折)快速扫视。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瞳孔骤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徐公亲启:
内奸之首,或在赵、王之间,亦或皆是。
影卫已有线索,详情由墨面陈。
守城之策,在信背。
切记,信物在手,如朕亲临,可行非常之事。
保重。
熹。
徐达深吸一口气,将信与信物仔细收好,看向墨,沉声道:
“陛下与娘娘,有何旨意?城内情况,你知道多少?”
墨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言简意赅:
“圣火教在肃州头目,代号‘沙狐’,身份隐秘,地位不低。属下等入城前,已擒获一名其外围信使,拷问出部分名单与接头方式。赵康之妻族,与西域商路关系匪浅。王彪……曾在冯将军遇刺前夜,私下会见一名来历不明的郎中。”
“可有确凿证据?”徐达急问。
“暂 无 直 接 铁 证。但名单上的人,已在属下等监视之下。”墨道,“娘娘吩咐,内奸不除,城防如筛。请国公借用信物,以‘商议军情,共鉴信物’为名,将赵、王等一干核心将领,秘密召至绝密之处。属下等会在外布置。若其中有鬼,必露马脚。若无鬼……亦可借机整肃,收归指挥之权。”
徐达眼中精光爆射。
这是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风险极大,但收益亦极大!
一旦成功,肃州内患可除,军权可统!
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玉佩与凤簪,想起林晚栀信中所言“可行非常之事”,一股豪气与决绝涌上心头。
“好!”他沉声道。
“就依此计!明日午时,老夫在城隍庙下的秘密地窖(冯将军生前所建应急指挥所),召集他们!墨,你有多少人?”
“连属下在内,十二人。已全部潜入。”墨答道。
“十二人……”徐达沉吟。
“够了!你们提前埋伏在地窖周围。老夫会以亲兵把守外围。记住,没有老夫的信号,任何人不得擅动!一旦动手,务求一击必杀,不留活口!”
“是!”墨眼中寒光一闪,拱手领命。
身形一晃,再度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滑入水中,消失不见。
徐达站在原地,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手中紧紧握着那枚蟠龙玉佩。
冰冷的触感,却让他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肃州的天,该晴一晴了。”
他低声自语,转身大步走入黑暗。
背影在微弱月光下拉得老长,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的战刀。
一场决定肃州命运的内部清洗,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拉开了帷幕。
建安四年,六月初四,午时。
肃州城隍庙,香火早已断绝。
这座位于城内东北角的古老庙宇,在战火阴云下显得格外破败阴森。
平日里便少有人至,今日更是被一队神情冷肃、装备精良的徐达亲兵悄然封锁了所有外围通道,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庙宇正殿后方,有一处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的偏院。
偏院角落,一口看似早已废弃的枯井,井沿布满青苔。
此刻,井口的辘轳与绳索已被移开,露出黑黢黢的井口。
两名徐达亲兵手持利刃,一左一右守在井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井底并非死水,而是别有洞天。
沿着湿滑的井壁向下数丈,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横向暗道。
暗道尽头,是一间用条石垒砌、约三丈见方的地下密室。
此处便是已故都指挥使冯胜生前秘密修建的应急指挥所,知晓此处的人,在肃州城内不超过五指之数。
此刻,密室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空气中弥漫的压抑与暗流。
徐达端坐于主位。
面前简陋的木桌上,那枚蟠龙玉佩与那支白玉凤簪,并排放在铺着黄绸的托盘里。
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无声宣示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徐达左右,肃立着徐承宗与两名最得力的老亲兵,手按刀柄,目光锐利。
除此之外,密室内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