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日,滨城,巴黎专线车间。
生产线重新启动的第七天,日产量回到了三十件,但车间里的气氛和一个月前截然不同。机器声依然密集,但少了那种匆忙的嗒嗒嗒,多了一种沉稳的、有控制的节奏。墙上的产量进度表旁,新贴了一张“质量红榜”,上面是过去一周零瑕疵的工人名单和照片,每天更新。旁边还有一张“追溯系统流程图”,用简笔画展示了从裁床到成衣的每个环节,以及对应的工人工号和质检记录。
杨秀娟站在生产线末端,手里拿着一件刚下线的橄榄绿外套。她没有用放大镜,而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缝线。这是“追溯系统”试点后生产的第一批衣服,每件都挂着一个特制的布标,上面绣着六个数字:裁制人工号、缝纫工号、整烫工号。布标很小,藏在衣服内侧洗标旁边,不仔细看看不见,但用手机扫描上面的二维码,就能看到这件衣服的生产记录——包括哪位工人在哪个工序、用了多少时间、质检员是谁,甚至还有一张这位工人在工作时的工作台照片。
“杨姐,老佛爷那边反馈回来了。”小红拿着一份传真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兴奋,“他们说,第一批带追溯布标的五十件外套,三天就卖完了。有客人专门扫描二维码,看到了王姐缝袖子的照片,在ins上发了帖,说‘这件衣服是王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要好好珍惜’。这条ins被转了好几百次,老佛爷的社交媒体账号也跟着转发了。”
杨秀娟接过传真,上面是老佛爷发来的销售数据和客人反馈截图。那些法文和英文的评论,她看不懂,但能看懂数字:三天,五十件,售罄。下面还有一张照片,是老佛爷橱窗里,那件橄榄绿外套旁边立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此件由滨城工号037缝制,耗时两天半”。
“王姐知道了吗?”杨秀娟问。
“知道了,激动得哭了。她说干了二十年裁缝,第一次有人知道她的工号,还夸她手艺好。”小红眼睛也红红的,“现在车间里,大家都憋着劲要把活干好,说不能给自己的工号丢人。”
杨秀娟点点头,心里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终于松了一些。追溯系统是巴黎危机逼出来的办法,没想到成了品牌的新亮点。手工的温度,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名字、工号、面孔。这件衣服,是王姐缝的。那件衬衫,是小李锁的扣眼。客人和制作者之间,有了一条若有若无的连接。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杨姐,问题出在这儿。”小红指着生产线中段,那里有一个新来的女工,叫小芳,二十岁,培训班刚出来,手快,但不太稳。“她这两天做的袖窿,合格率只有80%。返工率高,拖慢了整体进度。但她说她已经很努力了,看到别人上红榜,她急,越急越错。”
杨秀娟走过去。小芳低着头在缝袖窿,针脚有点歪,她拆了重缝,额头上全是汗。
“小芳,停一下。”杨秀娟按住她的手。
小芳抬起头,眼眶红了:“杨姐,我是不是太笨了?我练了好几天了,就是缝不直。”
“不是笨,是还不熟。”杨秀娟在她旁边坐下,拿过裁片和针线,“你看,缝袖窿,针要这样拿,手腕要放松,不是用手臂的力,是用手腕的巧劲。来,我带你走一遍。”
她握着小芳的手,一针一针地缝。很慢,但针脚笔直。缝了十厘米,她放开手:“你自己试试,就按这个感觉。”
小芳重新开始。这次,好多了。
“对,就这样。不急,一件衣服,不在乎快慢,在乎对不对。”杨秀娟拍拍她的肩,“你今天不做产量考核,就练这个工序,练到闭着眼睛都能缝直为止。练好了,明天再上工位。”
“谢谢杨姐。”小芳用力点头。
走回质检台,小红小声说:“杨姐,这样一个个带,太慢了。新生产线马上要上,还要招三十个人。到时候,哪有那么多人手去带?”
扩张的阵痛。杨秀娟知道这个问题早晚会来。巴黎订单稳定了,东京市场在复苏,国内市场也有新需求。滨城、苏州、甚至广州,都在谈新的生产线。但熟练工人就这么多,培训需要时间,而市场不会等。
“从明天起,你从老工人里挑十个,做培训师。每人带三个新人,实行师徒制。徒弟的合格率,和师父的奖金挂钩。出师一个,师父奖励五百。但徒弟如果连续三天合格率低于90%,师父要陪着加班培训。”杨秀娟说,“我们要在扩张中,把‘卫东’的标准传下去。不能因为快了,就把根丢了。”
“明白。我今晚就列名单。”小红说。
手机震了,是小野从东京打来的。
“杨姐,东京的‘匠作唯一品’,卖得比预期好。二十件,三天卖完了。现在有客人预订秋季的‘匠作唯一品’,说要提前选瑕疵——不是,选‘独特痕迹’。我们怎么应对?”小野的声音听起来既兴奋又困扰。
杨秀娟笑了。东京市场果然不一样,把瑕疵变成了可预订的“独特痕迹”。“告诉客人,手工痕迹是自然发生的,无法预订。但我们可以记录客人的偏好,比如喜欢袖口的特殊缝线,还是领子的微妙色差,我们在生产中留意,如果有接近的,优先通知。但不能保证一定有。”
“明白了。还有,丽新那边又有新动作。他们推出了一个‘东方工匠’系列,号称全部手工制作,价格比我们低15%,宣传语是‘真正的东方手工,无需等待’。我看过实物,工艺粗糙,但设计抄我们的,价格有优势。我担心会分流一部分客人。”
“手工不是口号,是实打实的一针一线。他们快,就让他们快。我们按自己的节奏走。东京的客人,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手工。”杨秀娟说,“小野,巴黎的追溯系统效果很好,你要不要也在东京试点?把制作者的信息放出来,让客人看到衣服背后的真人。”
“这个主意好!我马上和总部申请,在东京店做一面‘匠人墙’,挂上我们滨城工人的照片和简介。客人买了衣服,可以看到是谁做的,甚至能写感谢卡,我们转交给工人。”小野越说越兴奋,“这样,东京和滨城,就真的连起来了。”
“好。你去准备,我这边配合。”
挂了电话,杨秀娟走到车间窗前。暮春的滨城,梧桐叶已经长得密密层层,阳光透过叶子洒在地上,光影斑驳。车间里,缝纫机声稳定地响着,像这座城市平稳的心跳。
扩张的阵痛,是成长的代价。新人要带,标准要守,市场要抢,故事要讲。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平衡着速度和质量,规模与温度。
但她们必须走。因为停下,就是倒退。
手机又震了,是林卫东。
“杨姐,广州那边谈妥了。新生产线六月启动,先做国内市场。你这边,要提前准备培训团队,至少抽十个人过去,带三个月。时间很紧,有问题吗?”
杨秀娟看着车间里那些专注的身影。王姐在教徒弟缝袖子,小红在检查追溯布标,小芳在反复练习袖窿。这些人,三个月前还在为巴黎订单拼命,现在,要成为老师,去广州带新团队。
“没问题。名单我三天内给你。但林经理,广州的生产线,必须用我们的标准。培训不到位,绝不开工。”
“我同意。标准是我们的命,不能丢。杨姐,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挂了电话,杨秀娟走回生产线。她拿起一件刚下线的衬衫,月白色,在灯光下温润如玉。翻开内侧的洗标,那个小小的追溯布标上,绣着三个工号:裁制人037,缝纫人112,整烫人009。037是王姐,112是小芳,009是整烫组的老李。
她拿出手机,扫描二维码。页面跳转,出现这件衬衫的生产记录:裁制时间四月十九日上午八点,缝纫时间四月十九日下午两点,整烫时间四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下面还有三张工作照:王姐在裁床前专注的脸,小芳在缝纫机前抿着嘴的侧影,老李在整烫台前蒸汽弥漫中的身影。
最后有一行小字:“此件衬衫,将在两周后抵达巴黎。愿它带给您温暖和力量。——卫东全体匠人”
杨秀娟看着这行字,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一年前,她还在为东京订单的交付发愁,为“温玉”面料的手感调试熬夜。现在,她们的衣服要去巴黎,要去东京,要去广州,要去更多她没去过的地方。而每一件,都带着这些工人的手温,和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