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滨城,巴黎专线车间。
陈师傅站在新安装的激光裁床前,手里拿着一块刚裁出的前片裁片,对着灯光,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裁片边缘光滑,尺寸精准,但布纹——那决定面料光泽流动方向的细微纹理,在激光的高温切割下,出现了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小变形。他用手指捻了捻边缘,面料原本温润的光泽,在那个变形处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类似水渍的暗影。
“激光温度高了0.5度,布边纤维轻微焦化,导致纹理扭曲。”他放下裁片,对操作机器的刘大力说,“调低温度,放慢速度。宁可多花两分钟,也不能伤布。”
刘大力面露难色:“陈师傅,这套新设备是德国货,参数是王教授按面料数据算好的最优解。调低温度,裁片边缘会有毛边。放慢速度,今天五十件裁片的任务就完不成了。杨姐那边催得紧,巴黎追加的订单……”
“是裁片重要,还是布料的魂重要?”陈师傅打断他,声音不高,但严厉,“‘温玉’面料为什么值钱?就因为它有魂——光泽会动,手感会变,贴着皮肤像活的一样。你把布纹伤了,光泽就死了,手感就僵了。这样的衣服,挂出去,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别。巴黎老佛爷为什么接受我们的追溯系统?不是因为我们快,是因为我们的衣服有魂。魂没了,追溯系统就是个空壳子。”
刘大力不敢说话了。他知道陈师傅说得对,但生产压力也是真的。自从追溯系统上线,每件衣服都要记录工人工号、生产时间、质检记录,工作量增加了三成。而产量任务不但没减,反而因为巴黎追加订单、东京“匠作唯一品”需求、国内新线筹备,还在加码。车间里,工人们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吃饭十分钟解决。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现在陈师傅因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布纹扭曲,要调低设备参数,意味着每个裁片要多花两分钟,一天下来,产量要少十件。
“我去找杨姐。”陈师傅拿起那块裁片,走向生产办公室。
办公室里,杨秀娟正在和王教授、小红开会,桌上摊着新生产线的布局图。看见陈师傅进来,杨秀娟起身:“陈师傅,正好,我们在说新生产线的事。王教授设计了一套半自动模板,用于缝袖窿和上领子,能提高30%的效率,同时保证针脚均匀。您看看……”
“先看看这个。”陈师傅把那块裁片放在桌上,指着那道暗影,“激光温度高0.5度,布纹伤了。这样的裁片,缝出来,衣服的光泽是死的。”
王教授凑近,用放大镜看了会儿,点头:“确实是布边纤维轻微焦化。但陈师傅,这是激光裁切不可避免的损耗。任何面料在高温切割下,边缘都会有微损伤。我们计算过,这个损伤在可接受范围内,不影响穿着和洗涤。”
“穿着和洗涤不影响,但魂影响了。”陈师傅看着王教授,“小王,你懂数据,懂模型,但你不懂布。布是会说话的,好布说话温声细语,次布说话刺耳刮心。这块裁片,布说话了,说‘我疼’。我们用疼的布做衣服,衣服能好到哪去?”
王教授推了推眼镜,有些无奈:“陈师傅,我理解您对完美的追求。但工业化生产,必须在效率和质量之间找到平衡点。我们现在的次品率已经降到1.5%,远低于行业平均的5%。如果为了追求极限完美,继续降低效率,我们可能无法按时交付订单,损失会更大。”
“损失?”陈师傅摇头,“小王,你算的是钱,我算的是心。一件衣服,从种桑养蚕到穿在人身上,是多少人的心血。我们在中间这道环节,为快零点五度,为省两分钟,把布的魂伤了,对得起前面种桑的人,对得起后面穿它的人吗?”
杨秀娟沉默地看着两人。她懂陈师傅的坚持,也懂王教授的无奈。这几个月,她一直在两者之间找平衡,但今天,这个矛盾尖锐地摆在了面前——是继续优化流程提高效率,还是回归最原始的手工标准,哪怕牺牲速度?
“陈师傅,王教授,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她开口,“但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二选一。我们能不能既保证布的魂,又不降低效率?”
陈师傅和王教授都看向她。
“激光裁床的参数,我同意调低。布的魂,不能伤。但裁片速度慢了,我们可以从其他环节找补回来。”杨秀娟指着桌上的新生产线布局图,“王教授的半自动模板,如果真能提高30%的效率,就能把裁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另外,小红最近在推行的‘师徒分组竞赛’,每组完成一定产量且合格率达标,额外奖励。工人的积极性上来了,手速自然能提。我们不用机器快,用人巧。”
她看向陈师傅:“陈师傅,您带着刘大力,把激光裁床的参数重新调,调到不伤布纹为止。调好了,您亲自培训所有操作工人,让他们理解为什么这个参数最好。不是让他们机械地按按钮,是让他们懂布。”
又看向王教授:“王教授,半自动模板尽快上线测试,但测试时,陈师傅要在场。任何可能伤害面料魂的改动,都不能通过。我们要的标准化,是‘有魂的标准化’,不是冰冷的流水线。”
最后看向小红:“小红,你的‘师徒竞赛’继续,但要加一条:每组每周要出一个‘魂之佳品’,由陈师傅亲自评选。选中的,全组额外重奖。我们要让工人知道,我们不只求快,更求好。好,才有魂。”
三人听完,沉默片刻,然后陈师傅先点头:“秀娟,你这话在理。标准化不是坏事,但不能把魂标没了。我带着刘大力调参数,三天内,调出最不伤布的数据。”
王教授也点头:“我同意。技术和匠心,应该互补,不是对立。半自动模板我会根据陈师傅的意见调整,目标是让人更轻松地做出好活,而不是取代人。”
小红握拳:“杨姐放心,竞赛的事我抓。现在大家看到自己的工号被客人认可,干劲足得很。我再把‘魂之佳品’加上,大家会更用心。”
散会后,杨秀娟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窗外,夕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桌上那块有暗影的裁片,轻轻抚过那道伤痕。是的,魂。这个词听起来很虚,但她知道,这是“卫东”这个品牌能走到今天,能进巴黎,能得东京客人珍惜的根本。
手机震了,是唐静从巴黎发来的消息,附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老佛爷百货的橱窗,那件橄榄绿外套旁边,除了追溯布标的说明牌,又多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是王姐缝袖子时的侧脸特写,下面有一行法文:“这件外套的袖窿,由滨城工号037王秀兰女士,耗时两小时十五分手工缝制。针距0.4厘米,误差0.1毫米内。致敬手艺。”
唐静附言:“玛蒂尔德女士说,这张照片挂出后,这件外套当天就卖了。有客人专门来问,能不能预订王女士缝制的下一件。我们可能开创了一种新的‘匠人预约’模式。”
杨秀娟看着照片里王姐专注的侧脸,眼角深刻的鱼尾纹,微微抿起的嘴角。这个在缝纫机前坐了二十年的普通女工,因为一道袖窿缝得直,在七千公里外的巴黎,成了被人尊敬、甚至追捧的“匠人”。
她回复唐静:“可以尝试预约,但必须告诉客人,手工制作有不确定性,无法保证完全一致。我们要诚实,也要保护我们的工人,不让他们被过度的期待压垮。”
放下手机,杨秀娟拿起那块裁片,走到窗前,对着最后一缕天光。那道暗影依然在,但此刻,她不再觉得它是瑕疵,而是一个提醒——提醒她,在标准化的浪潮中,在扩张的压力下,有些东西,不能丢。
魂。
她转身,走回车间。灯光下,缝纫机声稳定如常。但仔细听,能听出那嗒嗒声里,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节奏——不再是为了赶工的匆忙,而是为了对得起那块布、那根针、那双手的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