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境 · 启明原 ——
启明原内,蒸腾着另一种热气——不是炭火,是人气。
夯土新垒的屋舍间,有铁匠铺叮当的锤响,有孩童追着几只花色各异的小猫跑过的嬉闹,还有从最大那间敞屋里传来的、参差不齐却认真的诵念声。
“人、之、才、不、分、牝、牡……”
屋内,柳清放下手中的《凤翔纪年新编》,看着堂下。
几个穿着厚袄、脸颊冻得通红的妇人,还有两个眼神怯怯的年轻姑娘,正捏着炭条,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地跟着念、学着写。
她们的字歪歪扭扭,神情却专注得发亮。
那只总跟在柳清身边的玳瑁猫,揣着爪子窝在窗台晒太阳。
几只它的猫崽,正叠罗汉般扒在一个黑衣青年——猫七的肩背和头顶。
猫七僵着身子,面无表情,只在某只特别调皮的试图钻进他微微敞开的衣领时,指尖极轻微地一弹,将其“拨”回原位。
一个胆子大些的年轻媳妇写完“才”字,小声问:
“柳先生,这‘才’字,女子学了,真能……真能像您说的,不白费吗?除了记个账,还能有啥用?”
柳清走过去,看了看她的沙盘,温和道:
“心正,字便稳。用处不在眼前一尺,而在眼界开了一丈。”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这些充满求知欲又带着不安的面孔,声音柔和:
“前朝有国,名凤翔。其制不同今朝,女子可为将相,治学行医,工巧匠作,皆有其位。史书虽讳,骂声掩卷,然我偶见残篇,其末代女将焚尽兵书时曾言:‘书能烧,魂烧不掉。总有天,女子能再堂堂正正站到日光底下。’”
“凤翔?”
有人低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那可是前朝……妄议会不会……”
“取其精神,非议其政。”
柳清神色不变,语气依旧从容,
“譬如当朝宁安公主,搏虎为设‘宁安阁’,授以女子识字,使其有立身之本。这便是‘才’之用,不拘于身份性别,而在于能否抓住一线天光,挣出一条路来。”
他提及“宁安阁”时,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引用一个众所周知的善政。
“宁安阁……”
妇人们低声重复,眼中流露出混合着羡慕与黯然的光,
“那是京城里公主殿下的恩德,咱们这苦寒之地……”
柳清走回案前,提起笔,略一沉吟,在粗糙的麻纸上写下三个新字——“启明阁”。
字迹灵秀。
“烛阴爷有言,启明原乃新时辰之始。旧时辰里被埋没的,新时辰里当日见天光。”
他将纸示于众人,
“此地,当有‘启明阁’。凡愿学者,无论男女,皆可入门。识字、算数、草药辨识、织造技艺,乃至强身健体之法,但有愿教愿学,阁内皆予支持。我们自己的路,自己学着开。”
“启明阁……”
女人们看着那三个字,眼中的黯然渐渐被一种微弱的亮光取代。
——
原堡最高的望楼,如今是烛阴爷常居之所,也是“飞光”枢机。
闻人九晷立在窗边,赤氅未披,背影料峭。
他面前摊着几份刚送抵的密报,以及数张墨迹已干的“飞光帖”。
【告杨庄主簿杨顺:尔行三罪,铁证如山……夺尔官名‘主簿’,改称‘民贼杨顺’。尔之姓名,今日由民重定。】
落款处,墨印鲜明:环蛇衔尾,中贯无锋锏。
这样的帖子,近月来已“送”出去十数份,目标渐从鱼肉乡里的小吏,扩至盘剥商旅的税卡、草菅人命的黑矿主。
每份帖上罪证罗列之详尽,仿佛执笔者亲临其罪。
帖至之处,人心惶惶,亦有人心暗中称快。
“飞光过处,时辰更始。”
这八个字,连同那枚诡异的蛇锏印,成了北境某些人夜半惊梦的符咒,也成了冻土下悄然窜动的火苗。
民间议论纷纷,为“烛阴爷”编出诸多神异:
知天时——能预判风雪旱涝,指导农时避害。
通幽冥——能为冤魂“代言”,说出秘辛。
掌光阴——其敌常恍惚“丢失”时间,或觉“天忽明忽暗”。(猫七给人下药,致人昏睡。)
偶有胆大百姓,将血泪诉状悄悄塞到启明原墙根下。
闻人九晷处理这些线报时,神色冷峻。
影九抱着一摞新整理的户册与物资清单进来时,他正提笔在一份状纸上批了个“查”字。
“爷,柳先生提议的‘启明阁’章程拟好了,按您吩咐,侧重实用技艺与自卫。另外,白弋他们刚从西边黑风坳带回四十三口人,有个老石匠,手艺扎实,还会看水脉。”
“章程照准。石匠安置好,问他愿否带人勘测附近水源。”
闻人九晷笔尖未停,
“上月拔掉的那处税卡,空缺的‘常例’,让周边村子‘以为’是官道不靖、吏治紊乱所致,今年春税可缓交两成。话要散得自然,像是他们自己琢磨、彼此嘀咕出来的。”
影九心领神会:
“明白,绝不能让人觉出是‘飞光’在免朝廷的赋税,得是‘老爷们自己顾不上’的糊涂账。”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细弱却执拗的“咪呜”声,夹杂着猫七无奈的叹息。
只见那只玳瑁猫的幼崽中最顽皮的那只纯白小猫,不知何时溜达到望楼下,竟哧溜一下钻进猫七衣中去,只留一条细尾巴在外得意地晃悠。
猫七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悬在半空,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
闻人九晷抬眼瞥见,他放下笔,对影九道:
“阁务与安置,你去盯着。”
自己则披上赤氅,转身下楼。
柳清也从旁屋闻声出来,见状失笑:
“这小孽障,专会挑时候胡闹。”
他温声对猫七道,
“小七莫急,我来引它出来。”
他上前,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探向猫七衣领内。
那小猫却以为是游戏,反而往里缩得更深,小爪子扒住里衣布料。
猫七耳根泛起薄红,身体僵直。
闻人九晷已步至近前,声音简洁:
“解开。”
猫七如得赦令,迅速解开上衣,褪下 ,露出白色棉布里衣。
那小白猫果然紧紧扒在里衣上,圆眼睛透过织物缝隙好奇地张望。
柳清正要再去接,闻人九晷道:
“舅舅,我来。”
他上前半步,背对柳清,面朝猫七,伸手去捏小猫后颈。
这个姿势让他背对着柳清。
小猫灵活,猛地一窜,竟从猫七里衣的领口跳出,却不落地,反而顺着闻人九晷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赤氅边缘,
“哧溜”一下钻进了他的后腰与衣衫之间!
猫七快憋不住笑,又强行忍住。
闻人九晷身体一僵。
那小猫在里面拱来拱去,寻找温暖安稳处,细爪无意识地勾扯着他的贴身衣物。
“这小东西……”
闻人九晷低语,近乎无奈。
他只能抬手,解开赤氅的系带,又犹豫了一瞬,对柳清道:
“舅舅稍待。”
他转过身,仍是侧对柳清,快速解开上衣,将外衣褪至肩臂,露出里面更贴身的深色单衣。
正要去逮,小猫又往里钻了钻。
柳清的目光,无意地瞥见了那缝隙之下,闻人九晷后颈的肌肤。
光洁一片,并无半点柳叶。
单衣也被小猫拱得有些凌乱。
闻人九晷反手探入,试图捉住那团毛茸茸的“祸害”。
身体劲瘦的线条因动作而紧绷——若非知晓内情,绝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这恰恰让柳清的心揪得更紧:
这孩子是将所有不适都锁进了骨头里,这种隐忍,比任何明显的虚弱都更让人心痛。
就在闻人九晷侧身、衣物褪至臂弯、背部大片肌肤因动作而裸露的刹那——
柳清的目光原本关切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却于这一瞬间,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劈中天灵,猛地凝滞!
在闻人九晷后背正中,脊柱线上,一个极其隐秘、若非此刻衣衫不整,绝难看到的位置,赫然有一小片青郁的痕迹!
柳叶,它像一枚被烧红的火漆。
柳清的心跳,在胸腔里漏了一拍。
「惊鸿的诅咒,如今正一字一句,应验在你们自己身上!」
「看着她的子孙……」
那冰冷戏谑的声音,竟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在他颅腔内轰然炸响。
而眼前这个,他眼前这个最好的孩子,正用这副烙印着家族诅咒的脊梁,扛着最危险的“复国”重担,走向一个可能早已注定的、作为“战败国书”的结局。
一股熟悉的锈味窜上喉头。
那不是悲伤,是目睹历史车轮按照仇敌编写的剧本,精准碾过至亲骨肉时,灵魂发出的恶心与震颤。
他扶着窗棂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惨白如骨。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
眼前的世界骤然失去了色彩,柳清闭了闭眼。
当他再睁眼时,所有惊涛骇浪已被压缩成眼底最深处的一片寒潭。
他抬手抹眼眶的动作,缓慢而沉重。
闻人九晷已捏住了小猫的后颈皮,将它拎了出来。
小家伙不满地“咪呜”着,四爪悬空乱划。
他迅速将衣和劲装拉好,系上扣袢,披回赤氅。
他将小猫递给柳清,语气已恢复平静:
“顽劣。”
柳清接过小猫,指尖微微发颤。
他垂眸看着怀中浑然不觉、还在舔爪子的小猫,再抬眼时,神色已如常温煦。
“是该管教。”
柳清顺着他的话,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
他轻轻点了点小猫的脑袋,
“再这般无法无天,真该饿你两顿。”
猫七早已趁机整理好衣物,面红耳赤地低声道:
“属下失职,爷,舅老爷,属下先去巡防!”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令人尴尬的现场。
柳清抱着猫,望向闻人九晷,仿佛刚才的插曲已过,话题回到了正事:
“烛阴,启明阁的事就按方才定的办。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自然的关切与忧心,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那片胎记在脑海中留下的灼痕。
望向闻人九晷的目光,充满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绝的审阅。
“只是……近日总想起昀儿。”
他开口,
“他孤身在那吃人的京城……也不知,究竟在为何种‘职司’奔波。”
“职司” 二字,他说得极轻,极缓,仿佛在舌尖品尝这两个字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那孩子所谓的“职司”,是太子?
是棋子?
还是……皇帝口中那个“渴望被征服、模仿影子来乞怜的可怜虫”?
每多想一层,自责的毒牙就深噬一寸——因为他这个舅舅,此刻的“启明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表演”?
他们真的能挣脱这早已写好的命书吗?
“你……可有他的消息?他何时,才能脱身来北境与我们团聚?”
闻人九晷静默了片刻。
风穿过望楼,卷起他赤氅一角,带来一阵梨香。
“舅舅放心,”
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昀弟在京中……自有他的处境与打算。职位不便细说,但性命应是无虞。团聚之事,需待时机。京城……非易与之地,脱身不易,强求反恐生变。”
他看向柳清,眼神沉静如渊:
“待此间根基更稳,时辰更迭,或有转机。眼下,仍需忍耐。”
柳清凝视着他,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叹了口气:
“我明白。只是骨肉分离,终是牵挂。你也是,行事务必周详,保全自身为上。”
“我会的,舅舅。”
闻人九晷道,
“‘飞光’是刀,斩腐木;‘启明’是种,育新苗。欲改时辰,非一朝一夕。我们需做的,还很多。”
柳清:
“嗯。我明白。”
他不再多言,抱着小猫转身离去。
厢房门关上的刹那,柳清没有靠门,而是直接踉跄了一步,手撑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站稳。
怀中的猫轻轻叫了一声,他低头看去,眼神涣散而遥远。
“凌虚先祖……惊鸿……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串联,像在清点一串由失败与骸骨组成的念珠。
最后,念珠停在了“昀儿”和“烛阴”这两个名字上。
他走到水盆边,没有将脸埋入,而是用双手掬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缓慢而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脸颊和眼周。
仿佛这份凉意,能暂时覆盖灵魂正在被凌迟的剧痛。
抬起头,水渍纵横的脸上,褪去了惯常的温煦。
“错了。”
他看着镜中自己,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他坐到案前,《启明阁章程》摊在眼前。
他提起笔,在那些“识字”、“算数”、“草药”、“织造”、“强身”的条目旁,以极小却极工整的字迹,开始做注。
“须增‘毒理辨析’与‘应急解毒’,尤重矿物之毒与罕见于宫廷记载之异方。”
“非为角力,旨在灵敏、耐力与急症自救。须授简易穴位按压以缓剧痛、稳心神之法。”
在章程最末的空白处,他另起一行:
“授人以渔,其旨非仅在温饱。更在使蒙昧者睁眼,使受缚者知锁之所在,使濒溺者,掌心犹握一钉,可凿冰求气。”
写罢,他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可凿冰求气”五字,久久停留。
然后,他吹熄了手边的油灯,只余下窗外的微光。
他走到窗边,望向烛阴所在望楼的方向,又仿佛望向了更南方,那片吞噬了他妹妹的吃人的宫阙。
“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