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内的谈笑风生,隔着重重帘幕传来。
那声音烙在心上,灼得人生疼。
我端坐偏殿书案前,脊背绷得笔直,面前摊着未尽的策论。
神魂却早已脱离这方寸宣纸。
他现在是不是正抚着父后的头发?……
别想了!
君后定是微微仰首,清冷眼眸中流转缱绻。
他们在这九重宫阙深处,做着一对扎入我眼刺入我心的神仙眷属。
更不堪的想象如潮水决堤。
罗裳轻解,连这惶惶白日都成了芙蓉帐暖的遮羞布。父皇低沉的耳语,君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轻吟……
这些本不该存在的声响,在我脑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残存的理智,即将被捕捉。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将我拉回现实。
垂眸看去,狼毫已被生生折断。
裂开的木刺扎进指腹。
浓黑的笔豪没了笔杆的支撑,蔫哒哒地躺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狼藉。
指节泛出死白,虎口阵阵发麻。
黑色仍在蔓延, 那些引以为傲的策论模糊。
我的心绪纷乱。
这样的文章,如何呈给父后过目?若被父皇瞥见……
他会如何想?
会因我这不成器的样子,感到失望吗?
仅仅一个念头,便让我如坐针毡。
我猛地起身,衣袂带翻了案角镇尺。
“来人!”
朝殿外扬声,嗓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宫女应声而入,垂首恭立。
“去禀告君后,”我竭力压下喉头的滞涩,让语调平稳得像结了冰,
“便说本宫突发不适,今日的策论无法完成,需告假一日。来日……定向父后当面请罪。”
话未说完,已近乎仓皇地抬步离去。
脚步看似平稳,却一步快似一步。
回到东宫,我立即屏退所有侍从。
寝殿寂静得可怕。
我踱步至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属于少年的、眉目如画却显阴鸷的脸。
我试着牵动嘴角,练习那个早该烂熟于心的笑。
一下,两下……
真假!
最终,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我一拳狠砸在桌案上!
“哐啷——” 案上的玉梳被震落在地,应声而碎。
我恨这戏码不得不演,更恨自己——竟可悲地为那一星半点的暖意而沉沦!
尚不给我半分喘息之机。
殿外传来内侍谨慎的通传——父皇身边的近侍宋辞求见。
我迅速收敛所有外泄的情绪,更换素净常服,确保周身再无半分不妥,方于正殿端坐宣他进来。
宋辞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殿下金安。陛下听闻您身体违和,特命太医于殿外。陛下再三嘱咐,太子乃国之本,若有任何需求,宫中诸般药材人手皆听凭调用,请您切莫讳疾忌医,以保重玉体为要。”
我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温和,声线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平稳:
“有劳父皇挂心,辛苦宋公公走这一趟。本宫只是些许小恙,不敢劳父皇圣忧。”
微一颔首,示意宫人递上沉甸甸的织金荷包。
待宋辞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我无意识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一圈,又一圈。
直到“啪”的一声轻响,扳指表面裂开细纹。
“忽有逆其妒鳞……”一段不知出自何处的残章倏然划过脑海。
“赴汤蹈火,瞋目攘袂……或弃产而焚家……”
这噬心的妒火,原来前人早已述尽。
那我这一腔无名火,又该烧向哪座殿宇,焚尽哪座园林,才算痛快?
我,大隐朝的储君,太傅口中赞不绝口的翩翩君子,骨子里竟藏着如此丑陋、善妒的灵魂。
一想到那些人——那些内侍、那些臣侍、尤其是……那个可以名正言顺拥有他的君后——我名义上的父后,可以如此轻易地靠近他,分享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甚至他指尖的温度……
我便觉得喉头涌上一股铁锈,五脏六腑都在疯狂地翻搅,却不得不强行咽下。
我花了几日平复好心绪。
带着新誊写好的、字迹工整到一丝不苟的策论,再度踏入明月宫,向父后请罪。
闻人君后见到我,眼中立刻流露出关怀。
他命人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快喝了。
听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适,这是特命太医院研制的,每日温着等你来。”
他轻声叹息:“自从你告假,东宫宫门紧闭。我日日忧心,遣人来问了几次,都被挡回,生怕你得了什么难言的病症……”
绝症?
我在心底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我怎会轻易死去?就算死,化作孤魂也要盘旋紫宸殿梁宇,绝不离去!
面上却不露分毫,我姿态恭顺:
“父后仁慈宽厚,然孩儿身为储君,未能克尽学业,完成课业,此为一错;心神不宁,于宫中失仪匆忙告退,不曾行礼,此为二过。过错昭昭,还请父后责罚。”
闻人君后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慕别……你不必如此。”
他声音愈发轻柔, “你可以把我当成亲生父后对待。我未曾有过皇子,对你倾注了十二分真心。清宴离宫,你便是我在这深宫最亲近最牵挂的孩子。”
他的话,温柔得引人沉溺: “你不必总是这般要强。身体不适并非过错,难过时……亦可稍卸重担,伏在父后怀里哭一场的。”
他的手要落下来了。
伏在父后怀里哭?
不。
我的身体比念头更快,侧开了半寸。 声音淡然: “父后厚爱,孩儿心领。”
——我只想,伏在父皇怀里哭。
哪怕这泪水,终将引我坠入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