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书房所受的“平衡与决断”之训,如同在我心上刻下了一道新的刻度。
泾溪之石虽险,人人警惕反而平安;只怕是行至平流无石处,一念松懈,便听闻有舟船沉沦。
我愈发谨慎,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九重宫阙内,每一步都是如临如履的修行。
近日,宫中喜事颇多,诸位到了年纪的皇子公主相继开府。
这既是天家恩典,亦是朝堂势力的一次无声划分。
我依着礼数,一一拜访,出席他们的乔迁宴。
父皇对待子女向来宽厚,赏赐的府邸无一不是五进以上的大宅院,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极尽皇家气派。
即便是颜妃所出的六皇弟府上,我也亲自去了。
平心而论,我内心是一万个不愿踏足。那金碧辉煌的府门背后,是与我瑶池殿旧事千丝万缕的牵连,是颜氏一族日益膨胀的野心。
但……我必须去。
我要做给父皇看,让他看见我的仁厚与大度,让他知道,即便颜妃曾薄待于我,我仍能念及幼时那点微末的养育之恩,与兄弟和睦相处。
我不仅去了,还奉上了一株别国进贡的、极为珍贵的天山雪莲作为贺礼,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
父皇果然对此满意,在次日听政后特意留下我,温言道:
“慕别能顾全大局,朕心甚慰。”
我躬身应答:
“兄弟和睦,乃是儿臣本分。”
心下却是一片冷然。
那江南道关于颜氏的密报,正静静躺在我的案头。
这份“仁厚”,不过是悬在颜家头顶、尚未落下的利剑。
在所有宴席中,有一位公主的乔迁之宴令我印象尤为深刻。
那便是嫡公主,乔清晏。
清宴素来与我关系亲厚,此次我也是备足了厚礼。
她乃父皇的君后,闻人渺所出。闻人君后位同皇后,执掌凤印,治理后宫。
这位嫡公主继承了其父的风华,身量苗条,螓首蛾眉,举止间自带一股出尘的仙气,令人见之忘俗。
令我稍感意外的是,闻人君后竟也得到父皇特许,亲自出席了这场宴会,足以见圣眷恩宠之浓厚。
他身着锦绣华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环佩叮咚。虽已是君后之尊,却依旧保有当年六元及第状元郎的翩翩风姿,仙姿佚貌,举世无双。
便是与我相较,其容貌气度竟也不遑多让。
他面色红润,眉眼间蕴着被仔细呵护滋养后的温润光泽。
看来……父皇待他极好。
这个认知,让刚在御书房感受过一丝“父子温情”的我,心底不可抑制地再度涌起那片阴暗的潮水。
那是一种混杂着忮忌、自怜和不甘的复杂情绪。
闻人君后见到我,似乎颇为喜悦,态度十分热情。
想来是父皇常在他面前提及我的缘故。 他笑着夸赞我,说我有陛下年轻时的风姿,容貌俊逸,文武双全。
我心中不免得意——这是自然,我肖似父皇,乃是众所周知。
面上却丝毫不显,只谦逊地垂首:“君后过誉了。”
宴席散后,闻人君后邀我同行回宫。
我略一思忖,便欣然应允。
与他交好,于公于私,都无坏处。车辇之内,沉香袅袅。
他沉默片刻,忽然温声开口,提出一个让我颇为意外的请求——他希望认我做养子。
“养子”二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激起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涟漪。
竟有人,会主动想当我的父后?
但这荒谬的触动仅存在一瞬,便被更为庞大的理智与算计无情碾碎。
他言辞恳切,言说我姿貌非凡,气度出众。如今他的亲生女儿已然出府,深宫寂寥,常感思念之苦。
唯我居住东宫,与他的明月宫相距不远。
若我应允,他必定倾囊相授,待我如亲生。
而我,亦可就此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
他只求我来日登基之后,能善待清晏,莫让她远赴异国和亲。
和亲?
我心中冷笑。
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依靠牺牲女子的婚姻来换取短暂的和平。
父皇自幼教导我的,从来是励精图治,以国力威慑四方,而非此等屈辱之举。 父皇甚至曾言,若公主真有治国之才,反该送去女尊之国,争夺那储君之位才是正道。
即便没有闻人君后这层关系,我乔慕别来日君临天下,也绝不会让姊妹同胞受此委屈。
我当即正色回道:“君后此言,怕是错看了慕别。清晏是儿臣妹妹,护她周全乃分内之事,何须交易?”
他闻言,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愧色,似乎为自己方才那带着权衡的提议感到羞愧,立刻向我致歉: “太子殿下气度凛然,是本宫小人之心了。”
闻人君后此举,虽有其私心,却也坦荡。
他确实是一位光风霁月的君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君后一片爱女之心,慕别感同身受,并无冒犯。”
我语气缓和下来。
这么一想,对他倒生出几分宽容与理解。
我宽慰他道,袖中的手却不自觉蜷紧:“况且父皇对君后恩宠有加,爱屋及乌,清晏妹妹的前程自是锦绣无量,君后实在无需过多忧心。”
而于我而言……这不仅是名分,更是一个绝佳的幌子。
往后出入明月宫,面见父皇,都将更加顺理成章。
这诱惑,足以让我将这出父慈子孝的戏码,演到曲终人散的那一天。
不久,闻人君后便向父皇禀明了此事。父皇召我询问意向,于我而言,这本就是求之不得。
他见我心甘情愿,便下旨更改玉牒,将我正式记于君后名下。
自此,人前我需尊称他一声“父后”。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舌尖品出的尽是冰冷。
于是,我也真的扮演起一个恭顺的嫡子。 闻人君后,不,是父后,他确实履行了承诺。
待我极好。时常遣宫人送来珍玩、药膳,若我得闲,便会邀我至明月宫,亲自过问我的学业。
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才学见识果真名不虚传。在他悉心指点下,我的策论愈发精进,剖析时政往往一针见血,连太傅都连连夸赞,并将其呈送御前。
父皇览后大悦,当着众臣的面赞道:“好!极好!得此麟儿,乃朕之幸,更是国之幸也!”
父后给了我许多不曾有过的关怀与陪伴。
有时在明月宫的偏殿书房里,我伏案书写策论,听着从主殿方向隐约传来的、父皇与他交谈说笑的声响,心中会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笑声如此融洽,仿佛他们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而我,即便拥有了“嫡子”的名分,依旧是个隔窗窥视的局外人。
若从一开始,我的母亲便是他这般人物……我猛地敛眉,掐断这无谓的遐想。
没有若是!
思及此,唇边不由泛起一丝冰冷的自嘲。
这所谓的父子亲情,不过是我离在意之人更进一步的跳板,一场精心演出的戏码。
我亲爱的父后,他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尽心尽力栽培的“好儿子”,每日都在觊觎他枕畔之人。
更何况……他已经独占父皇数十年光阴。
真正可怜可悲的,是连片刻温情都需窃取、只能在暗处窥伺的我啊。
只是不知,倘若有朝一日,我这窃火之人终将妄念燃成滔天之焰时,这位光风霁月的父后,是否还能保持今日这般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