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人走了,林子里的雾还在转。
阿星站在原地,嘴里含着符纸,腮帮子鼓鼓的。他想说话,可一动嘴就被沈无惑瞪了一眼,只好闭嘴。他低头看手背上的伤口,血已经干了,变成一道暗红色的线。
阿阴突然动了。
她没出声,也没回头,直接往北边那棵枯松跑去。脚离地一点点,整个人像飘起来一样,速度快得不像话。
“回来!”沈无惑伸手去抓,只抓到一阵冷风。
阿阴在塌陷的地洞前停下。杂草后面露出半圈石砌的井口,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无惑,嘴角动了动,像是笑,又不太像。
然后她跳了进去。
沈无惑反应很快。她甩出铜钱链,链条勾住井沿的一块石头,身体顺势滑下去。一股泥腥味扑面而来,脚下踩进湿软的淤泥,溅起水花。
井不深,两丈多点。她站稳后抬头,只见井口圈出一块灰白的天。阿阴漂在半空,正看着井壁发呆。
沈无惑掏出朱砂笔,笔尖亮起一点火星。光一照,她愣住了。
井壁不是石头,也不是砖。是一整张皮,拼接的痕迹很明显,颜色一块深一块浅,像是从不同人身上剥下来的。上面写满了字,全是血写的,密密麻麻。
有写“赵家少爷逼死丫鬟”
有写“管家纵狗咬人”
还有写“愿死后化鬼,索尔等性命”
最中间一行最大:“强占民女者死!”
但这行字被划掉了。上面重新写了五个字——
“沈无惑今日必亡”
沈无惑盯着这行字,心跳快了一下。
这字迹她认得。三天前她在命馆门楣贴镇煞文,用的就是这种字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
她抬头问阿阴:“你什么时候写的?”
阿阴没动。她的脸几乎透明,手里握着一根焦黑的玉兰花梗,轻轻晃着。
“我不记得。”她说,“但我的手指还记得。”
说完这句话,她身子晃了一下,像要散掉一样。
沈无惑明白了。
有人让她活着写下这些话,再把她推下来封口。她不是偶然被救的孤魂,是早就安排好的。这口井不是困她的地方,是养她的地方。
她低头看手里的铜钱卦。七枚铜钱静静躺着,表面开始发烫。
不能再拖了。
她把铜钱一枚一枚按在“沈无惑今日必亡”这几个字上。每按一个,井壁就抖一下。最后一枚压在起笔处,她低声念出《阴阳禁术》里的溯因诀。
话音落下,铜钱变红。
整口井猛地一震,像是被人从底下撞了一下。井壁的皮裂开了,血水从缝里冒出来,顺着石壁往下流,滴到沈无惑鞋面上。
她没有躲。
头顶的雾停了。旋转的符树不再发光,红光慢慢熄灭。林子里很安静,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阿星还在井口。
他看见阿阴跳下去,沈无惑也跟着跳,急得想喊又喊不出。他把嘴里的符纸吐了,刚张嘴,一股阴风扑来,把他往后推了一步,差点坐倒。
他趴在井沿往下看,只能看到一团红光在闪,听不清里面说什么。
他想跳下去。
脚刚抬起来,地面一震,整个人被弹开两米远,摔进草堆里。
他爬起来又冲过去,这次不敢跳了,只能喊:“师父!阿阴!你们没事吧!”
井底。
沈无惑跪在淤泥里,手撑着井壁才没倒下。铜钱卦还在发烫,她拿不起来,像是长进了手心。
阿阴飘在旁边,比刚才更淡了。她看着那行被划掉的血字,忽然笑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冤死的。”她说,“结果我连死都是被人安排的。”
沈无惑喘了口气:“别说了,先上去。”
“上不去。”阿阴摇头,“我下去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井是阵眼,我是钥匙。现在钥匙坏了,门打不开。”
沈无惑抬头看井口。光圈还在,但边缘开始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吃掉。
她伸手去拉阿阴:“你不走,我怎么算完这一局?”
阿阴没动。她低头看自己透明的手,说:“师父,人死了还能改命吗?”
“能。”沈无惑抓住她手腕,“只要有人记得,就不算真死。”
阿阴轻轻挣开:“可我不想再当别人的笔了。我想写自己的字。”
说完,她在空中划了一下。
井壁另一侧,出现一行小字:
“我不是工具”
字是血红的,还没干。
沈无惑看着这行字,没说话。她把铜钱卦收进布包,站起来擦了把脸上的泥水。
“你不走,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说,“等到你写完最后一笔。”
阿阴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沈无惑会这么说。
她以为她会劝她,会讲道理,会说“因果不可逆”。但她没有。她就站在那儿,满身泥,头发乱了,眼角那颗痣沾了灰,看起来很狼狈,却一句话让她动不了。
井外传来阿星的声音:“师父!绳子!我带了绳子!”
接着一阵响动,一条粗麻绳从井口垂下来,晃悠悠地荡着。
沈无惑抓住绳子试了试,回头看向阿阴。
“上来吗?”
阿阴看着井壁上的新字,又看看她。
她慢慢伸出手,搭在绳子上。
绳子穿过她透明的手,没有受力,直接垂了下去。
沈无惑皱眉。
阿阴苦笑:“我说了,我上不去。”
“那就我下来。”沈无惑松手,重新站回淤泥里。
“你疯了?”阿星在上面喊,“下面全是血!你会被缠住的!”
“闭嘴。”沈无惑抬头,“你再多说一句,今晚煎饼加辣条的钱我扣了。”
阿星立刻闭嘴。
沈无惑走到阿阴面前,从布包里拿出朱砂笔和一张黄符。
“你写不了,我帮你写。”她说,“你想写什么?”
阿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
“写……我不想当棋子。”
沈无惑点头,在黄符上写下四个字:“非棋之人”
她把符贴在井壁裂口处,正好盖住那行“沈无惑今日必亡”。
符一贴上,井壁的血水停了。裂缝开始合拢,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缝好。
井口的光圈变大了。
阿阴的身体还是透明的,但她能踩在地上了。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存在。
“我们走吧。”沈无惑拉她手腕,“外面那个傻徒弟还在等。”
阿阴点头。
两人沿着井壁的凹槽往上爬。沈无惑力气大,一边爬一边托她一把。快到井口时,阿阴突然停住。
“师父。”她轻声问,“那行血书……是谁改的?”
沈无惑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我不知道。但既然敢写我名字,就不怕我找上门。”
说完继续往上爬。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阿星差点哭了。
“你们可算上来了!”他冲过去扶人,“阿阴你脸怎么这么白?师父你鞋呢?”
沈无惑一只脚穿着布鞋,另一只光着。她低头看,才发现鞋陷在淤泥里没拿出来。
“算了。”她说,“本来也该换了。”
阿星从背包里翻出一双备用布鞋递给她。沈无惑接过,坐在石头上换鞋。阿阴站在旁边,手搭在她肩上,像是怕她消失。
林子里很安静。
符树不亮了,雾散了,地也不震了。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鸟叫。
沈无惑系好鞋带,站起身。
她从布包里拿出罗盘。指针原本乱转,现在慢慢停下,指向正北。
“那边有东西。”她说。
阿星问:“还去?”
“去。”沈无惑把罗盘收好,“都到这儿了,不差这一脚。”
阿阴没说话。她看着北方,眼神有点远。
沈无惑看她:“想起来了?”
阿阴点头:“那边……有座破庙。我死前去过一次。”
沈无惑嗯了一声:“那就更该去了。”
三人刚迈出一步,罗盘突然响了一声。
不是响,是嗡地一震,像被撞了一下。
沈无惑立刻停下。
她打开罗盘盖子,发现指针不动了。不是卡住,是彻底静止,像没了目标。
她皱眉,用手拨了一下。
指针一动不动。
阿星凑过来:“坏了?”
沈无惑没答。她抬头看天。
明明是白天,云层却压得很低,灰蒙蒙的。没有风,树叶也不动。
她把手伸进布包,摸到铜钱卦。
七枚铜钱,同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