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院的小花厅内,熏香袅袅,是唐姝蓉平日最爱的清甜果香,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她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面前的红木小几上,的确摆放着一方锦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一块色泽黝黑、隐隐泛着紫光的顶级徽墨。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盒沿,目光看似落在墨上,实则焦点涣散,耳畔唯有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伴随着煎熬。她既盼着沈惊木快来,好实施她“敲打”的计划,又隐隐恐惧着面对儿子时,自己是否会失控,是否会在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眸子前败下阵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缓而规律。
唐姝蓉猛地回神,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努力堆砌起平日那般温柔和煦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显得有几分僵硬。
……
帘栊被侍女打起,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沈惊木依旧穿着那身石绿常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甚至带着一丝昨夜未褪尽的倦意。他眉眼低垂,神色平静,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礼:“阿娘。”声音清越,听不出什么情绪。
“惊木来了,快坐、快坐!”唐姝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亲热,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瞧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她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儿子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惊木依言坐下,闻言,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抬起,看向唐姝蓉,唇边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敷衍的弧度:“劳阿娘挂心,只是与大哥多说了会儿话,睡得晚了些,并无大碍。”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淡,仿佛昨夜书房里那场痛哭与依赖从未发生过。
可他越是这般平静,唐姝蓉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这孩子,太会掩饰了!若非她心中已存了疑影,此刻只怕真会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骗过去。
“那就好,那就好。”好个大头鬼!
唐姝蓉干笑两声,将手边的锦盒往前推了推,“瞧瞧,这是前儿个你父亲友人送来的,说是徽州老墨工亲手所制,知道你喜欢这些,便想着叫你过来看看。”
沈惊木的目光落在徽墨上,点了点头:“确是上品,墨色纯正,叩之金声,多谢阿娘想着。”他的赞赏很得体,却缺乏真正爱墨之人见到珍品时该有的热切。
花厅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气氛微妙而紧绷。
……
唐姝蓉知道,不能再绕圈子了。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眸中的复杂,故作随意地开口,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几分感慨:
“说起来,你们兄弟三人,自小感情就好。尤其是你和你大哥……”她顿了顿,留意着沈惊木的反应,见他依旧垂眸看着徽墨,侧脸线条却似乎微微绷紧了些,“惊堂他……性子是冷了些,也不太会表达,但心里最是看重你这个弟弟。以前在家时,但凡是你的东西,他总记得最清楚;你小时候体弱,夜里稍有动静,他总是第一个醒来查看……”
她絮絮地说着些陈年旧事,语气充满怀念,试图用这些温暖的回忆,来唤醒儿子心中纯粹的“兄弟之情”,也借此观察他的反应。
沈惊木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蜷缩了一下。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属于兄长的温柔细节,此刻被姨娘提起,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酸涩的悸动。他知道兄长待他好,一直都好。可正是这份好,成了他无法挣脱的枷锁,也成了他滋生妄念的土壤。
他抬起眼,看向唐姝蓉,声音依旧平稳:“大哥待我,自是极好的。”
见他依旧这般油盐不进,唐姝蓉心中的焦躁几乎要压不住。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沈惊木,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警示:
“惊木啊,你们兄弟情深,姨娘看着也高兴。只是……你们如今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可以同吃同睡的年纪了。该有的分寸和界限,还是要守住的。”她刻意加重了“同吃同睡”和“分寸界限”几个字,目光如炬,试图穿透他平静的外表,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
沈惊木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来了!
真正的“主语”——来了!
他终于抬起眼,直直地迎上唐姝蓉那探究中带着逼迫的目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不再是方才的平静无波,而是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涟漪。
“阿娘此话何意?”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唐姝蓉耳中,“我与大哥,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兄弟之间,何须谈什么‘分寸界限’?”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将话题引向寻常的兄弟相处之道。
“你!”唐姝蓉被他这故作糊涂的态度噎住,胸口一阵起伏,强压着的火气有些往上冒,“惊木!你是个聪明孩子,何必与阿娘装傻?我说的,不是寻常的兄弟之情!我是说……是说……”她有些难以启齿,那些可怕的词汇在她舌尖翻滚,却终究无法直接说出口。
沈惊木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慌与抗拒,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又被泼上了一层寒霜。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悲凉。
……
原来,连阿娘都察觉到了吗?
原来,他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心思,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昭然若揭,如此……不堪入目。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冷笑,那笑容出现在他素来清冷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阿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是说儿子与大哥……行为不端?有违伦常?”
还是想说,我们两个的位置有问题?是因为上北下南?还是年轮的问题……总不能是抱法有问题吧?其他的,年龄、性格、爱好……我似乎也没有弄错吧。
真是年纪大了,离被迫还妄想症也不远了。
阿娘现在才来,怕不是已经晚了很久很久了!也真是辛苦阿娘天天蹲守了,真是感激不尽您的一片好心呐!
不过,不知道阿娘想问的是什么?
他终于将那层遮羞布彻底掀开!
……
唐姝蓉被他这直白而尖锐的反问震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抓住扶手,指节泛白:“你……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
“我知道什么?”沈惊木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厉和倔强,“我知道大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知道我们流着一样的血!除此之外,我还应该知道什么?阿娘,您今日叫我来,不是赏墨,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就因为我昨夜与大哥同在书房待得晚了些?”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砸得唐姝蓉头晕眼花,她看着儿子那双骤然燃起火焰、却又深藏着无尽痛苦的眸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阿娘啊,”沈惊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碎的决绝,“我与大哥之间,清清白白,无愧于心!若您非要听什么‘保证’,那我告诉您,只要我沈惊木活着一日,便永远是大哥的弟弟,也仅此而已!这样的话,您可满意?”
说完,他不再看唐姝蓉瞬间失血、摇摇欲坠的脸色,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那背影挺拔如竹,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悲怆。
“惊木!”唐姝蓉在他身后失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沈惊木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
……
“……别忘了,你是墨家的儿子,他是墨家的继承人……你们……你们承担不起任何污名……”唐姝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哀求。
沈惊木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掀帘而出,将母亲那泣血般的叮嘱,连同那方昂贵的徽墨,以及这令人窒息的花厅,统统甩在了身后。
……
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的很。
清清白白?无愧于心?
呵……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趴在兄长胸前,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时,心中涌动的是怎样悖德的贪恋。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番“仅此而已”的保证,是有多么言不由衷,又有多么……痛彻心扉。
这场母子间的试探与交锋,没有赢家。
唐姝蓉得到了她想要的“保证”,却更加确信了那隐藏的危机。
而沈惊木,则被至亲之人那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排斥,将本就深藏的情感,逼向了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
……
墨家庄的天空,依旧晴朗。
可有些人心中的风暴,却已无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