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盛夏,玄京城仿佛被扣在一只巨大的、湿热的蒸笼里。
连日的闷热无雨,让宫墙的砖石都透着一股黏腻之气。
御花园里,那些精心养护的奇花异草也失了精神,花瓣边缘卷曲,叶面蒙尘,连最喧闹的蝉鸣,在这午后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更添烦躁。
凤仪宫内,虽置了冰,但那凉意似乎只能驱散肤表的暑气,却化不开殿内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凝滞。
江浸月近日愈发寡言,常常对窗独坐便是半日,连带着整个凤仪宫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行走间足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此刻,江浸月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旁一个半开的紫檀木螺钿妆匣,里面零星放着几件不算起眼的小物,一枚成色普通的旧玉佩,几支用秃了的狼毫……以及,一个空出来的、原本该放着一样东西的位置。
那里,少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那帕子料子寻常,只是细棉,因浆洗次数多了,边缘已有些发毛,并不值钱。唯一特别的,是帕角用浅青色丝线绣着的一丛汀兰水草,纹样简洁,却带着鲜明的晏国风情。
那是她仅存的、从晏宫带出的几件旧物之一,是那段充斥着算计与虚情,却也夹杂着些许真实温暖的宫闱岁月里,一个微不足道却烙印深刻的印记。
她记得清楚,前两日整理妆奁时还曾见过。
如今,却不翼而飞。
“蕊珠。”
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
侍立在一旁的蕊珠立刻上前:“娘娘?”
“本宫妆匣里那方绣着水草纹的旧帕,你可曾动过?或是收拾时,不慎混入了待洗的衣物中?”
江浸月抬眼,目光清泠泠地落在蕊珠脸上。
蕊珠心里一紧。
那方帕子她是知道的,娘娘偶尔会拿出来对着出神片刻,虽不明说,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连忙摇头,语气肯定:“回娘娘,没有。奴婢记得真切,上次娘娘看过之后,是奴婢亲手放回原处的,绝无可能弄混。”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迟疑,
“这几日……除了日常洒扫,并无外人进过内殿……”
话未说尽,但指向已明。
能在这凤仪宫内殿,不惊动任何人取走皇后私密之物的,放眼整个宸宫,除了那位,还有谁?
江浸月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指尖微微泛白。
她想起前几日顾玄夜来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似乎曾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妆台。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上心扉。
他竟连这点微末的念想,也不肯留给她?
而此时,在隶属尚宫局的一处偏殿回廊下,女官崔莹莹正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往年宫份记录册,准备送往书库归档。
她官职不高不低,在这偌大的宫廷里,只是众多循规蹈矩的女官之一。
汗水濡湿了她官帽下的几缕碎发,黏在额角,她也顾不上擦拭。
经过通往御花园的月洞门时,她下意识地朝凤仪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对那位传奇的皇后娘娘江浸月,怀有一种混杂着敬畏与难以言说的仰慕。
她听闻过娘娘辅佐陛下统一天下的智计,也隐约感知到娘娘深居简出下的那份孤寂与不易。
前几日那“伶人事件”虽被压下,但宫闱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诡异的气氛足以让嗅觉敏锐的人察觉风雨欲来。
“崔女官,”一个相熟的低阶宫女匆匆走过,见她驻足,忍不住凑近低语,带着几分后怕,
“方才我去给惠妃娘娘送东西,瞧见陛下往凤仪宫去了,脸色……瞧着不大好。”
崔莹莹心下一凛,抱紧怀中的册子,只低声道:“慎言,快去做事吧。”
那宫女也自知失言,连忙噤声离去。
崔莹莹却无法平静。
她想起自己曾在一次远远的宫宴上,见过皇后娘娘一面。
彼时娘娘端坐凤座,容色倾国,眉宇间却似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烟,与陛下之间,看似并肩,实则隔着无形的鸿沟。
那样一个女子,该是经历了多少,才磨砺出那般既坚不可摧又易碎的神情?
她不敢多想,敛住心神,加快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心中却为那座华美宫殿里的主人,悄然捏了一把汗。
凤仪宫内,炭火般的沉默仍在持续。
江浸月按捺了两日,终于在顾玄夜再次踏入凤仪宫时,选择了直面。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绡金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江浸月时,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狩猎般的专注。
他挥退了欲上前奉茶的宫人,殿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被抽紧。
“陛下,”
江浸月没有迂回,直接开口,声音如同玉磬轻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
“臣妾妆匣中一方旧帕不见了,不知陛下可曾见过?”
顾玄夜执起桌上微凉的茶盏,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壁,闻言,眉梢微挑,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旧帕?皇后何时对一方旧帕如此念念不忘?朕的内帑之中,蜀锦吴绫,苏绣湘绣,何止万千,皇后若喜欢,尽可随意取用。”
“臣妾只要那一方。”
江浸月目光沉静,却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
“请陛下归还。”
他放下茶盏,起身,一步步走近。
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盯着她,眼神渐深,那里面翻涌着对她如此执着于那方帕子的不悦,更有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蛮横的占有欲。
“不过是一方旧物,”
他慢条斯理,手指无意识地在胸前龙袍的云纹上轻轻一按,那个位置,微微鼓起,似乎藏着什么,
“也值得皇后这般与朕计较?”
江浸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那个细微的动作,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竟真的……贴身收藏!
“那是臣妾的私物。”
她加重了语气,指尖在袖中悄然收拢。
“私物?”
顾玄夜低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冷的嘲讽,
“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皇后有何物,是朕不能知晓、不能掌控的?”
他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连你,都是朕的。”
他靠得极近,江浸月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惯用的、冷冽的龙涎香,然而,在这浓郁的帝王气息之下,竟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干净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清气的味道——那是属于那方旧帕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属于过去的味道!
这味道被他强行掳掠,禁锢在胸前,与他自身的气息诡异交融,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亵渎与宣告。
“还给臣妾。”
江浸月重复,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那是愤怒,也是某种被侵犯底线的屈辱。
顾玄夜看着她眼中那簇因怒意而愈发清亮的火焰,心底某种扭曲的满足感竟油然而生。
他喜欢看她情绪波动的模样,哪怕是恨,是怒,也远比那死水无波的冷漠来得鲜活。
他没有拿出那方旧帕,反而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方明黄色的丝质手帕。
帕子质地极品,以金线盘绕绣出狰狞威严的五爪龙纹,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权力光芒。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近乎粗暴地,将那方龙纹手帕塞进了江浸月微凉的手中,然后用他滚烫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连同那方象征着皇权的帕子,紧紧包裹、攥住。
力道之大,让她指骨生疼。
那柔软的龙纹丝绸,紧贴着她的皮肤,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一颤。
“你用朕的。”
他俯身,目光锁住她的眼眸,一字一顿,眼神偏执得近乎疯狂,带着彻底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你的,归朕。”
一方寻常手帕,在此刻,早已超越了其本身。
它成了两个男人、两段过往、两种情感在她生命中进行无声战争的缩影,成了顾玄夜试图覆盖、抹除、最终完全侵占她所有记忆与情感的战场。
江浸月试图抽手,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攥得更紧。
那方龙纹帕子,像一道金色的枷锁,捆缚着她的手腕,也像是在灼烧她试图守护的、那点可怜的、对逝去温暖的最后念想。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独占欲的眼眸,那里面映出自己苍白而冰冷的脸庞。
胸腔里那股压抑许久的怒意与无力感交织攀升,她没有嘶喊,没有泪流,只是用一种极致的平静,却又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清晰地反问:“陛下以为,夺走一方帕子,便能夺走臣妾的记忆?抹杀已然发生的一切?”
顾玄夜的瞳孔骤然收缩,攥着她的手力道猛地加剧,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的指骨捏碎。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两人压抑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有气无力的蝉鸣。
一场围绕着一方小小手帕的、无声的战争,在这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达到了顶点。
而那方被强行塞入手中的、滚烫的龙纹帕,如同最灼热的烙印,烫得江浸月灵魂都在颤抖,无声地宣告着她在这金丝牢笼里,连保留一寸属于自己的回忆,都成了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