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盛夏,玄京的日头一日毒过一日。
连日的曝晒将宫殿的琉璃瓦灼得发烫,空气仿佛凝固,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燥意。
御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即便有宫人早晚不停洒水照料,不少名贵品种的叶片边缘也禁不住卷起了焦黄的边儿,蔫蔫地耷拉着,失了往日的精神。
唯有知了在浓荫深处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得人心头愈发烦乱。
凤仪宫内,四角虽都置了冰鉴,丝丝缕缕的寒气勉强驱散了些许暑热,却化不开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沉闷。
江浸月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执着一卷《舆地纪胜》,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着窗外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宫墙一角,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蕊珠安静地立在一旁,手持一柄素绢团扇,轻轻地为她打着扇。
扇面带来的微风拂动江浸月额前的几缕碎发,却吹不散她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冷凝。
自从那夜被强制带去乾元殿西暖阁,闻了那复刻的“楚天齐之香”后,她似乎愈发沉寂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大的石块,也激不起多少涟漪。
“娘娘,”
蕊珠小心翼翼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尚宫局的人方才遣人来问,关于下月宫中用冰的份例,是否还按旧例分发?今年天热得早,各宫主子们怕是……”
“按旧例便是。”
江浸月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若有超出份例需求的,让她们自己拿体己银子去内府监买。国库不丰,宫中用度更需节俭。”
“是。”
蕊珠应下,犹豫片刻,又道,
“还有……惠妃娘娘宫里的来人,说惠妃近日胃口不佳,想求娘娘恩典,将小厨房一位擅长做江南点心的厨娘拨去她宫里用几日……”
江浸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惠妃是北地人,何时爱上江南点心了?告诉她,规矩不可废。若真胃口不佳,可传太医诊治,想吃什么,让她宫里的小厨房自行琢磨。”
她处理这些宫务时条理清晰,决断分明,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始终缺乏一丝鲜活气。
蕊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知如何劝慰。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似乎有宫女太监压低了的议论声。
蕊珠蹙眉,正要出去查看,只见云卷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她先是飞快地瞥了江浸月一眼,然后才低声道:“娘娘,方才……方才奴婢在御花园靠近千鲤池的那条宫道上,瞧见了一个人……”
“宫中行走之人众多,有何稀奇?”
江浸月眼皮都未抬。
“不是,”
云卷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
“那人……那人的眉眼,远远瞧着,竟有五六分像……像已故的晏国国主……而且,他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的直缀,那料子,那颜色……”
云卷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楚天齐生前便偏爱月白、淡青这类素雅颜色。
江浸月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常态,淡淡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许是哪个新入宫的乐师或低阶侍卫,不必大惊小怪。”
然而,她话音刚落,殿外廊下小宫女们压抑不住的、带着惊奇与探究的窃窃私语声,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真的好像啊……”
“是啊,尤其是侧脸,那鼻子那眉眼……”
“怎么会这么像?难道是……”
“嘘!慎言!不要命了!”
蕊珠脸色一变,厉声朝外呵斥:“放肆!当值时嚼什么舌根!都不想当差了吗?”
外面的议论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江浸月缓缓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平静地望向云卷所说的那条宫道方向。
她的侧影在灼热的日光映照下,显得单薄而挺直。
“娘娘……”
蕊珠担忧地看着她。
“无妨,”
江浸月语气依旧平淡,
“既然陛下如此‘用心’,本宫若不去亲眼看看这场‘好戏’,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她并未吩咐摆驾,只带着蕊珠和云卷,以及几个随行的宫女太监,看似随意地沿着树荫漫步,朝着千鲤池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宫人皆屏息静气,躬身行礼,眼神却都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异样,显然那“酷似晏帝”的伶人出现之事,已如暗流般在宫中传开。
越靠近千鲤池,空气仿佛越发粘稠。
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此刻许多人忐忑的心绪。
终于,在穿过一片紫藤花廊后,前方不远处的柳荫下,一个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姿算得上挺拔,穿着一身上好的月白云纹杭绸直缀,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背对着这边,正临水而立,望着池中嬉戏的锦鲤。
从侧面看去,那鼻梁的弧度,眉眼间的轮廓,确实与楚天齐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那一瞬间,江浸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围所有随行人员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连聒噪的知了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蕊珠紧张地盯着她的侧脸,云卷则垂着眼,指尖微微蜷缩。
时间仿佛被拉长。
所有人都看到,皇后的目光在那伶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真的掠过了一丝极淡的恍惚,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那是对遥远记忆本能的一丝触动,是对相似容颜一刹那的怔忡。
然而,那恍惚也仅仅只是一刹那。
下一刻,当那伶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露出完整的、带着刻意模仿的沉静与忧郁的正脸时,江浸月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彻底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
这伶人虽有五六分形似,但神韵差之千里。
楚天齐的温雅是刻在骨子里的从容,是历经风雨后的宽和与孤寂,而眼前这人,眼中只有刻意营造的哀愁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对荣华富贵的渴望与怯懦。
那身月白袍子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衬托出遗世独立的气质,反而显得不伦不类,像一件偷来的、不合身的华服。
拙劣,无比的拙劣。
顾玄夜竟然以为,凭借这样一个空有皮囊、毫无灵魂的赝品,就能搅动她的心绪?
是对她智商的侮辱,还是对他自己……以及对已逝之人的亵渎?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讽刺,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看着那伶人学着楚天齐的样子,对她躬身行礼,姿态僵硬,连角度都透着模仿的痕迹。
终于,江浸月低低地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肩头微颤,压抑着的、从喉间溢出的几声轻笑,带着气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随即,那笑声逐渐放大,变得清晰而连贯,却毫无暖意,只有满满的凄冷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她笑得弯下了腰,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笑得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那笑声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划破了皇宫午后的沉闷,也刺穿了所有暗中窥探的目光。
周围的宫人全都骇得脸色发白,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头深深埋下,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那伶人更是吓得僵在原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江浸月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滴,看向那伶人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充满了鄙夷和怜悯。
“呵……呵呵……”
她止住了笑,残留的泪光在她眼底凝结成冰,
“顾玄夜……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她用只有身边蕊珠和云卷能听到的声音,轻蔑地吐出这句话。
几乎是在她笑声响起的同一时间,不远处一座假山之后,一道玄色身影猛地僵硬,随即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骤然转身。
顾玄夜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被看穿伎俩的狼狈、计划失败的暴怒,以及更深沉的、因她那嘲讽笑声而燃起的屈辱和妒火。
他原本以为,哪怕只能引起她一瞬的失神,哪怕只能让她流露出一丝半点的脆弱,都算是他的胜利。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她如此直接、如此尖锐的嘲讽!
她不仅没有被打动,反而像是在观赏一场拙劣的猴戏!
“废物!”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那伶人,还是在骂他自己。
他再也无法待下去,多看一眼她那嘲讽的笑容都让他觉得窒息。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戾气,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而在他身后,江浸月已然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仿佛刚才那场失控的嘲笑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连眼风都未曾再扫一下那个抖如筛糠的伶人,径直转身,扶着蕊珠的手,朝着凤仪宫的方向缓步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寂静和无数惊魂未定的宫人。
当日晚些时候,便有消息灵通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报,那个酷似晏帝的伶人,在出宫后不久,便“意外”失足落水,溺毙在玄京某条偏僻的河道里。
凤仪宫内,江浸月听到蕊珠低声禀报这个消息时,正在临摹一幅字帖。
她握着紫毫笔的手稳如磐石,笔下的字迹清隽有力,未曾有半分颤动。
她甚至连眉头都未曾抬一下。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预示着明日,或许又将是一个酷热难当的日子。
宫阙深深,这无声的较量,远比这酷暑更加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