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虽散,余波未平。
宋清辞走出宫门时,广场上已聚了不少官员家仆、市井百姓,皆伸长了脖子张望,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听说了吗?宋将军原来是女子!”
“镇北侯的女儿...天啊,这三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欺君之罪啊,陛下竟没杀她...”
“戴罪立功,去南边平叛...那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差事!”
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同情、或鄙夷地落在她身上。宋清辞目不斜视,挺直脊梁走下台阶。玄色朝服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仿佛她仍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将军,从未改变。
“清辞。”
萧景珩从身后快步追上,屏退左右,与她并肩而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担忧:“南方叛乱凶险,领军的土司龙啸天拥兵五万,据险而守,朝廷已折了三员将领。你...”
“我知道。”宋清辞脚步未停,“来时的路上,楚凌风已禀报过军情。龙啸天占据云岭天险,易守难攻。之前三位将军,两位战死,一位重伤。”
萧景珩握住她的手腕:“那就更不能去!我可以向父皇陈情,另派...”
“派谁?”宋清辞转头看他,眼中清明,“朝中将领,能征善战的多在北境防备狄人,剩下的要么是柳文渊旧部不可用,要么是纸上谈兵之辈。我去,至少熟悉军务,至少...有不得不胜的理由。”
她顿了顿,声音转轻:“况且,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戴罪立功,胜了,活;败了,死。很公平。”
萧景珩的手握得更紧,指节泛白。他何尝不知这是唯一的机会,可让她去涉险,比杀了他还难受。
两人走到宫门外。马车已在等候,车前站着两个人——谢云舒和楚凌风。谢云舒眼睛红肿,显然哭过,见宋清辞出来,急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清辞,你...”
“我没事。”宋清辞拍拍她的手背,看向楚凌风,“都准备好了?”
楚凌风抱拳,声音沙哑:“将军,三千‘翎羽军’已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开拔。都是北境带出来的老兄弟,他们...他们都说,不管将军是男是女,都是他们的将军!”
宋清辞眼眶一热。三年沙场,生死与共,这份情义,比什么都珍贵。
她转身,对萧景珩躬身:“殿下请回吧。臣...该去准备了。”
萧景珩深深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句:“活着回来。”
“嗯。”
马车驶离宫门,驶向宋府。一路上,街边百姓越聚越多,有人指指点点,有人高声呼喊:
“宋将军!保重啊!”
“一定要打胜仗!”
“我们等你凯旋!”
声音此起彼伏。宋清辞掀起车帘一角,看到那些朴实的脸庞,看到他们眼中真切的期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不在乎她是男是女,只在乎她能不能保境安民。
这就够了。
宋府门前,已聚集了数十名将领。见马车停下,众人齐刷刷单膝跪地:“参见将军!”
声震云霄。
宋清辞下车,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在北境并肩作战的袍泽,有回京后投效的将领,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将,是她父亲的旧部。
“诸位请起。”她抬手,声音沉稳,“我的身份,诸位都知道了。若有人不愿随女子出征,现在可以退出,本将军绝不为难。”
无人起身。
一位老将抬起头,虎目含泪:“末将赵勇,当年在镇北侯麾下效力二十年。侯爷蒙冤时,末将无力相救,愧对侯爷。今日能追随大小姐,是末将的荣幸!”
“末将愿随将军!”
“末将愿往!”
吼声如雷。
宋清辞深深吸气,抱拳:“清辞...谢过诸位!”
她正要进府,街角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队禁军护卫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户部尚书周文正。
“宋将军。”周文正颤巍巍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家仆,抬着一口箱子,“听闻将军即将南征,老夫特来送行。”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几封书信。
“这是老夫与几位同僚凑的五千两军饷,虽不多,也是一点心意。”周文正道,“这几封信,是写给南方几位故交的。他们或为知府,或为总兵,将军若需粮草支援,可持信求助。”
宋清辞眼眶发热,深深一躬:“周大人...大恩不言谢。”
“别说这些。”周文正扶起她,压低声音,“将军此去,千万小心。朝中...还有人不甘心。”
他看了眼皇宫方向,意味深长。
宋清辞会意,点头:“清辞明白。”
送走周文正,她终于进府。花厅里,谢云舒已备好热茶,楚凌风则摊开了南方舆图。
“将军。”楚凌风指着地图,“云岭地势险要,龙啸天在此经营多年,各处关隘都有重兵把守。朝廷前三次征讨,都是强攻关隘,伤亡惨重。”
宋清辞仔细查看地图。云岭如一道屏障横亘在南境,主峰鹰嘴崖高千仞,两侧峡谷深不见底,只有三条山道可通。龙啸天在三条山道上皆筑关设卡,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强攻不行。”她沉吟,“得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云舒问。
宋清辞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云岭西侧一处标记:“这里,落鹰涧。舆图上标注‘深涧断崖,不可通行’,但三年前我随父亲南巡时,曾听当地猎户说过,涧底有条隐秘小路,可绕到鹰嘴崖后方。”
楚凌风眼睛一亮:“将军的意思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宋清辞道,“大军佯攻正面关隘,吸引敌军主力。我亲率一支精兵,从落鹰涧绕后,直捣龙啸天的老巢。”
“太危险了!”谢云舒急道,“那落鹰涧既称‘不可通行’,定是凶险异常。万一...”
“打仗哪有不凶险的。”宋清辞神色平静,“况且,这是唯一的机会。龙啸天拥兵五万,我们只有三万,正面强攻毫无胜算。唯有奇袭,才有希望。”
她看向楚凌风:“你立刻派人,去找熟悉落鹰涧的猎户向导。记住,要暗中进行,绝不能走漏风声。”
“是!”
楚凌风领命而去。花厅里只剩宋清辞与谢云舒。
“云舒。”宋清辞握住好友的手,“我走之后,京城这边...”
“我明白。”谢云舒红着眼眶,“我会帮你盯着朝中的动静,盯着那些魑魅魍魉。你只管在前方打仗,后方...交给我。”
宋清辞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你收好。若我...回不来,替我去父亲坟前上炷香。”
“别胡说!”谢云舒眼泪终于落下,“你一定要回来!你说过,要亲眼看到海晏河清,要...”
要堂堂正正地嫁给萧景珩。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懂。
窗外暮色渐沉,又飘起了细雪。
同一时间,皇宫御书房。
老皇帝坐在书案后,看着摊开的南方军报,眉头紧锁。萧景珩站在下方,垂首不语。
“珩儿。”皇帝忽然开口,“你觉得,宋清辞能赢吗?”
萧景珩抬起头,眼神坚定:“能。”
“为何?”
“因为她不得不赢。”萧景珩道,“她背负着宋家的冤屈,背负着欺君的罪名,背负着...儿臣的期望。她一定会赢。”
皇帝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你对她,用情很深。”
“是。”萧景珩坦然承认,“儿臣此生,非她不娶。”
“可她现在是戴罪之身。”
“所以儿臣要助她立功,要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回朝堂。”萧景珩跪倒,“父皇,儿臣恳请,准儿臣随军南下,监军督战。”
皇帝摇头:“不行。你是皇子,不能轻涉险地。况且...朝中需要你坐镇。”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飘雪:“柳文渊虽倒,余党未清。孙仲等人下狱,他们的门生故旧还在暗中串联。你若离京,这些人必会兴风作浪。”
萧景珩咬牙:“可清辞她...”
“她有她的战场,你有你的。”皇帝转身,目光深邃,“珩儿,你要记住,为君者,不能只凭情意行事。宋清辞若能平叛,朕自会还她清白,予她荣耀。可她若失败...你也要做好割舍的准备。”
这话说得冷酷,却是帝王心术。
萧景珩心中一痛,但最终只是重重磕头:“儿臣...明白。”
“下去吧。”皇帝疲惫地摆手,“替朕拟旨,擢宋清辞为平南将军,总领南征军事。另调拨粮草二十万石,军饷五十万两。告诉她...朕,等她凯旋。”
“是。”
萧景珩退出御书房时,天已黑透。雪越下越大,宫灯在风雪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宫门外,没有上马车,而是翻身上马,直奔宋府。
有些话,今夜必须说。
宋府书房,烛火通明。
宋清辞正在整理行装——不是女子的裙钗,而是戎装铠甲。那套玄色战甲已陪她三年,如今,她换上了一套新的:赤红如火的铠甲,护心镜上刻着展翅的凤凰。
这是她父亲当年为她定制的,说等她及笄后穿上。可她及笄那年,宋家已遭大难。
“将军。”门外传来楚凌风的声音,“三殿下到了。”
宋清辞手一顿:“请殿下到花厅...”
话音未落,萧景珩已推门而入。他一身风雪,眼中是灼人的光。
楚凌风识趣地退下,关上门。
“殿下...”
“别叫我殿下。”萧景珩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肩,“清辞,看着我。”
宋清辞抬起头。烛光下,她未施粉黛,长发未束,一身红衣如烈焰燃烧——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见她着女装,美得惊心动魄。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萧景珩声音沙哑。
“什么?”
“活着回来。”他盯着她的眼睛,“无论胜败,无论功过,我要你活着。哪怕兵败如山倒,哪怕天下人都唾弃你,你也要活着回来见我。”
宋清辞眼眶一热:“若我败了,就是罪人,活着也是耻辱...”
“你不是罪人!”萧景珩打断她,“你是宋清辞,是我萧景珩认定的人。胜了,我娶你为妻;败了,我带你远走高飞。这江山,这皇位,都比不上你重要!”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定会骂他昏聩。可宋清辞知道,他是认真的。
她抬手,轻抚他的脸颊:“景珩,别说傻话。你是皇子,是未来的君王,肩上担着江山社稷。而我...若败了,就该承担败军的罪责。”
“我不许!”萧景珩将她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清辞,算我求你...别死。”
这个向来冷静自持的皇子,此刻声音哽咽,像个无助的孩子。
宋清辞回抱住他,感受着他怀中的温暖,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良久,她轻声道:“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会活着回来。”
窗外风雪呼啸,室内烛火摇曳。
这一夜,他们相拥而眠,没有情欲,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暖。萧景珩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北境的往事,说着未来的憧憬——他说要带她去看江南烟雨,看大漠孤烟,看这万里河山。
宋清辞静静听着,唇角带着笑意。
她知道,这些话可能永远无法实现。但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宋清辞轻轻起身,换上那身火红战甲,束起长发。萧景珩已醒了,靠在床头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说。
萧景珩下床,为她系好披风,戴好头盔。最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龙纹玉佩,皇子信物。
“拿着。”他塞进她手里,“见玉如见人。若遇危难,可凭此调动沿途官兵。”
宋清辞握紧玉佩,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等我。”
她转身,推门而出。院中,三千翎羽军已列队完毕,火把照亮了飘雪的夜空。
楚凌风牵马而来:“将军,大军已集结城外,随时可以出发。”
宋清辞翻身上马,红披风在风雪中猎猎扬起。她最后回望一眼——萧景珩站在廊下,身影在雪中模糊。
“出发!”
马蹄踏碎积雪,三千铁骑如洪流涌出城门,奔向南方,奔向未知的战场。
城楼上,萧景珩望着远去的队伍,直到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风雪尽头。
“殿下。”暗处走出一个黑衣人,“都安排好了。我们的人会暗中跟随,保护宋将军。”
“不够。”萧景珩转身,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北境,调‘黑甲卫’南下。告诉周老四,漕帮所有船只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这...若是陛下知道...”
“父皇那边,我自有交代。”萧景珩望着南方,“她可以输,但不能死。若龙啸天真敢伤她...我要云岭,寸草不生。”
这话里的杀气,让黑衣人浑身一凛。
风雪更急了。
南方千里之外,暴乱如火。而宋清辞这一去,要么马踏联营,功成名就;要么马革裹尸,血染沙场。
但无论如何,这场仗,她必须打。
为了宋家的清白,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为了...那个在风雪中目送她远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