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宋清辞率军抵达云州。
南方的冬与北方迥异,没有凛冽风雪,只有湿冷入骨的寒意。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绵绵细雨下了三日未停,官道泥泞不堪,马蹄踩下去能溅起半尺泥浆。
三千翎羽军在城门外列队,赤甲红披,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军戒备森严,弓弩齐指——不是对着叛军,而是对着他们这些“援军”。
“将军。”楚凌风策马来到阵前,脸色难看,“云州知府拒绝开城,说...说未接到朝廷文书,不能确认我军身份。”
宋清辞抬眼望去。城楼正中站着个身着四品文官服饰的中年人,正是云州知府郑文昌。他身旁站着几个将领模样的人,皆神色警惕。
她翻身下马,独自走到护城河边,扬声:“本将宋清辞,奉旨平南。郑大人若不信,可验看圣旨兵符。”
声音清越,穿透雨幕。
城楼上沉默片刻,郑文昌探出半个身子:“宋将军恕罪!实在是...实在是叛军狡诈,前日便有贼人假扮官军试图诈城,下官不得不防!”
“那便验看。”宋清辞从怀中取出明黄卷轴,高高举起。
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一条缝,几个衙役战战兢兢出来,验过圣旨兵符,又抬头仔细打量宋清辞——看到那张清俊面容,看到那身红衣铠甲,眼中闪过惊疑不定。
女子为将,亘古未有。何况还是戴罪之身。
“将军请。”衙役躬身,态度勉强。
三千兵马入城,引得百姓纷纷从门缝窗后窥探。议论声如蚊蚋嗡鸣:“那就是宋将军?”“听说是个女子...”“能打赢叛军吗?”“朝廷没人了?派个女人来...”
宋清辞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知府衙门。
大堂上,郑文昌已摆开接风宴,但气氛尴尬。除了几个文官,在座的武将不过五六人,且个个面色冷淡。
“将军一路辛苦。”郑文昌勉强笑道,“下官已备好酒菜...”
“酒菜不急。”宋清辞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在座诸将,“哪位是云州总兵?”
一个黑脸壮汉起身,抱拳:“末将吴振山。”
“吴总兵,说说军情。”
吴振山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还是道:“叛军首领龙啸天,原为云岭土司,三个月前举旗造反,聚众五万,占据鹰嘴崖天险。朝廷三次征讨,折损将士万余,粮草无数...”
“这些我知道。”宋清辞打断,“我要知道的是:龙啸天用兵特点,麾下将领情况,粮草补给路线,以及...云州守军现状。”
一连串问题,专业而犀利。
吴振山愣了下,脸色稍缓:“龙啸天用兵诡诈,善用云岭地利,常以小股兵力诱敌深入,再伏击围歼。他麾下有四大头目:龙大、龙二为其子,骁勇善战;军师鬼算子,阴险多谋;还有个女头目花三娘,统领一支女兵,擅用毒箭。”
他顿了顿,继续道:“叛军粮草多从云岭各村寨征集,有一条秘密山路运输。至于云州守军...原有两万,三战之后,只剩八千,且士气低迷。”
堂内一片死寂。八千残兵,对五万叛军,天险在敌手,这仗怎么打?
郑文昌擦着汗:“将军,朝廷说拨三万援军,可您这...”
“三千先锋。”宋清辞平静道,“后续两万七千兵马,七日内陆续抵达。”
“那也才三万...”一个年轻将领忍不住道,“龙啸天五万之众,据险而守,我们...”
“兵力不是胜负的关键。”宋清辞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陈平。”
“陈将军认为,我们该如何打?”
陈平被她看得发慌,硬着头皮道:“当...当稳扎稳打,先收复外围关隘,再...”
“再一个个山头啃过去?”宋清辞摇头,“那要死多少人?耗多少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舆图前。这是云岭地形图,比兵部的更详细,标注了各村寨、溪流、山道。
“诸位请看。”她手指点在鹰嘴崖,“叛军主力在此。三条主山道皆有重兵把守,强攻确实难如登天。但——”
手指移向西方:“这里,落鹰涧。”
吴振山脸色一变:“落鹰涧是绝地!深涧断崖,猿猴难渡,根本无路可走!”
“真的无路吗?”宋清辞转头看他,“吴总兵可曾亲自探查过?”
“这...那地方凶险,无人敢去...”
“所以你不知道。”宋清辞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草图,“这是三年前,我随父亲南巡时,从一个老猎户手中所得。落鹰涧底有条隐秘小路,虽险峻,但可通行。绕过去,就能直达鹰嘴崖后方。”
满堂哗然。
郑文昌激动地站起来:“当真?!”
“当真。”宋清辞将草图铺在桌上,“但这条路极险,只能容一人通行,且需攀岩涉水。我要一支五百人的精兵,轻装简从,从这里绕后。”
吴振山皱眉:“太冒险了!万一被叛军发现,就是全军覆没!”
“所以需要佯攻。”宋清辞手指点在三处关隘,“大军分三路,同时猛攻三条山道,摆出决战的架势。龙啸天必然调集主力防守,无暇他顾。届时,我这支奇兵就能直捣黄龙。”
“那谁领奇兵?”陈平问。
“我。”宋清辞语气平静。
“不行!”吴振山脱口而出,“您是主将,岂能亲身犯险?万一...”
“正因我是主将,才必须去。”宋清辞看着他,“吴总兵,你能保证,换个人领奇兵,将士们会心甘情愿跟随吗?你能保证,面对绝境时,他们不会退缩吗?”
吴振山语塞。
一个戴罪之身的女子将军,要亲自领兵闯绝地...这需要多大的胆魄?
堂内诸将面面相觑,眼中最初的轻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是敬佩。
“将军。”一直沉默的副将赵勇起身,抱拳,“末将愿随将军同往!”
“末将也愿往!”
几位北境将领纷纷起身。
宋清辞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舆图:“那么,接下来分配任务。吴总兵。”
“末将在。”
“你领一万兵马,攻东线黑风关。不求破关,只要声势够大,把叛军主力吸引过去。”
“是!”
“陈平。”
“末将在。”
“你领八千,攻西线虎跳峡。同样,以牵制为主。”
“是!”
“赵勇。”
“末将在。”
“你领剩余兵马,坐镇中军,随时策应。”宋清辞顿了顿,“七日内,后续援军会到。到时,三路齐攻,务必让龙啸天相信,我们要决战了。”
她直起身,扫视众人:“此战关键,在于‘真’与‘假’。佯攻要真,打得越狠,叛军越信;奇袭要快,一击必杀,斩首擒王。诸位,明白了吗?”
“明白!”众将齐声。
声音震得屋梁灰尘簌簌落下。
会议散了。诸将各自去准备,堂内只剩宋清辞和楚凌风。
“将军。”楚凌风低声道,“那个老猎户,找到了。”
“在哪?”
“就在城外。但他...不肯带路。”
宋清辞皱眉:“为何?”
“他说落鹰涧是禁地,有山神守护,去了必死无疑。”楚凌风苦笑,“给再多银子都不干。”
“带我去见他。”
城外三里,一处破旧草屋。
老猎户姓杨,六十多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眼神锐利如鹰。见宋清辞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顾着抽旱烟。
“杨老爹。”宋清辞在他对面坐下,“听说您熟悉落鹰涧。”
“不熟。”老人闷声道。
“三年前,您给一位将军画过草图。”宋清辞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纸,“那位将军,是我父亲。”
杨老爹手一抖,烟杆差点掉地上。他抬起头,仔细打量宋清辞,浑浊的眼睛渐渐睁大:“你...你是宋侯爷的...”
“女儿。”
老人沉默了。良久,他颤声问:“侯爷他...”
“三年前,含冤战死。”宋清辞声音平静,“如今沉冤得雪,但我宋家,只剩我一人。”
“造孽啊...”杨老爹老泪纵横,“侯爷是好人啊...那年南巡,见我们村遭灾,亲自带人送粮送药...这么好的官...”
他擦了把泪,咬牙道:“姑娘,不是我不肯带路,是那落鹰涧...真不是人去的地方!涧深百丈,水急如刀,还有毒瘴毒虫!三年前我给侯爷画图时就说,那路只能画,不能走!”
“必须走。”宋清辞看着他,“杨老爹,叛军占据云岭,祸害百姓。朝廷三次征讨失败,再拖下去,会有更多人死。只有奇袭,才能最快结束战事。”
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是酬金。若您肯带路,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若您不愿...我也不强求。”
杨老爹盯着那锭银子,又看看宋清辞,最后狠狠一跺脚:“罢!罢!侯爷对我有恩,今日就还了这份情!但姑娘,我可说清楚——那路九死一生,你真要去?”
“真要去。”
“好!”老人站起身,“给我一天时间准备药草、绳索。还有,只要三十个最精壮的兵,多了没用。”
“成交。”
走出草屋时,雨停了。天边露出一线微光,洒在泥泞的田野上。
楚凌风跟在身后,忧心忡忡:“将军,五百人都险,三十人...万一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才要三十人。”宋清辞望着云岭方向,“人越少,越隐蔽。况且...”
她顿了顿:“有时候,一把尖刀,比千军万马更有用。”
回城的路上,遇到一队百姓正往城外逃。拖家带口,步履蹒跚,脸上是麻木的绝望。
“老伯。”宋清辞下马,拦住一个老人,“你们这是去哪?”
老人抬头,见是个穿盔甲的,吓得跪倒:“军爷饶命!我们...我们只是想逃难...”
“城中不安全?”
“叛军...叛军说要打过来了...”老人哭道,“官府说死守,可守得住吗?前三次都没守住...这次来的又是个女将军,能顶什么用...”
楚凌风怒喝:“放肆!”
宋清辞抬手止住他,扶起老人:“老伯,你们不必逃。这次,一定能赢。”
老人愣愣看着她。
宋清辞翻身上马,对楚凌风道:“传令,开仓放粮,安顿难民。再贴告示:宋清辞在此,云州城在,宋清辞亡,云州城亡。”
“将军...”
“照做。”
告示贴出的当天下午,城中流言四起。有人说这女将军疯了,有人说她是来送死的。但也有人说——至少她敢说“城在人在”。
人心惶惶,却也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入夜,宋清辞登上城楼。
南方,云岭如黑色巨兽匍匐在天际。鹰嘴崖的方向,隐约可见点点火光——那是叛军的营寨。
“将军。”楚凌风送来披风,“天冷。”
宋清辞接过,忽然问:“凌风,你跟了我几年了?”
“三年零四个月。”楚凌风答,“从您在北境参军那天起。”
“后悔吗?”
“不后悔。”楚凌风斩钉截铁,“末将这条命,是将军救的。末将的功名,是将军给的。末将只恨...恨不能替将军分忧。”
宋清辞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南征,若我...”
“将军!”楚凌风急道,“您答应过三殿下,要活着回去!”
“是啊,答应过的。”宋清辞望着北方,眼神温柔了一瞬,“所以,必须赢。”
她转身下城楼:“传令,明日卯时,全军校场集合。我要训话。”
“是!”
腊月二十九,卯时。
校场上,八千云州守军列队。他们盔甲残破,士气低落,看向点将台上那个红衣女子的眼神,充满怀疑。
宋清辞走上高台,未戴头盔,长发束成高马尾,红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诸位将士。”她的声音清亮,传遍校场,“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一个女子,戴罪之身,凭什么领兵?凭什么让你们卖命?”
台下寂静。
“我也知道,你们怕了。三次败仗,死了太多兄弟。朝廷派来的将军,一个战死,两个重伤。这次又来个女人,是不是觉得,朝廷放弃云州了?”
有人低头,有人握紧拳头。
“但我告诉你们——”宋清辞提高声音,“朝廷没有放弃云州!我宋清辞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叛军,告诉天下人:云州,是大周的云州!一寸土,都不会让!”
她拔剑出鞘,剑指南方:“龙啸天说,云岭是他的祖地。放屁!云岭是大周的疆土,是你们的家乡!你们的父母妻儿在这里,你们的祖坟在这里!你们要让叛军踩在祖坟上耀武扬威吗?!”
“不让!”赵勇第一个吼出来。
“不让!”北境将士齐声呼应。
渐渐的,云州守军中,也有人抬起头,眼中燃起火光。
宋清辞剑锋一转:“这一仗,很难。叛军五万,我们三万。叛军据险,我们要攻。但诸位别忘了——我们是官军!我们吃的是朝廷的粮,拿的是百姓的饷!我们的身后,是云州城十万百姓!我们退了,他们怎么办?!”
她顿了顿,声音转沉:“我宋清辞,今日在此立誓:此战,不胜不归!若败,我第一个战死沙场!若胜——”
剑指苍穹:“我与众将士,共饮庆功酒!”
“必胜!”楚凌风振臂高呼。
“必胜!必胜!必胜!”
吼声如雷,震散晨雾。
宋清辞收剑入鞘,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些眼中的怀疑,渐渐变成了坚定;那些脸上的麻木,渐渐燃起了血性。
这就够了。
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提起来了。
她转身下台,红衣如焰,在晨光中燃烧。
远处,云岭依旧沉默。但所有人都知道——
烽烟,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