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山听得怔住了,手里的酒杯忘了放下。他想起连仲明平日那副总是淡淡的样子,想起他偶尔望向远方时眼底那抹化不开的郁色,想起他无论对谁都保持着三分疏离的客气……原来,那些都是烙在骨子里的伤痕。
“后来呢?”他哑声问。
“后来,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清苦,倒也安稳。连先生从小就聪慧过人,邻里一个落魄的老秀才见他可怜,又爱他伶俐,便教他识字读书。他过目成诵,一点就通,那老秀才直呼神童。再后来,他母亲为了让他有更好的前程,嫁给了当地一个心地仁厚的教书先生做继室。那先生姓连,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见他天赋异禀,便倾尽所有教导他,连先生便也从母姓改从继父姓氏。连先生也争气,十六岁便考中了秀才,那连老先生有一女儿,是先前妻子难产所生,生的秀美聪慧,与连先生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中了秀才之后,连老先生便为二人做主成婚,婚后还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龙凤胎。连先生更加刻苦读书,二十岁乡试,一举夺魁,成了解元。”
“解元!”姚青山惊叹,随即又黯然,“那他后来……”
“后来啊,”叶流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沉重的叹息,“连先生老怀大慰,大摆宴席庆贺。席间有一乡绅,竟是当年扬州杨家拐着弯的亲戚,见过他母亲年轻时模样。那乡绅回去后,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将此事告知了杨家那位大娘子。大娘子恨意未消,竟写了一封举告信,直送学政衙门,言明连仲明乃其母与人私通所生,出身不正,不合应试资格。”
“混账!”姚青山一拍桌子,怒道,“这与连先生何干?他那时还未出生!”
“是啊,与他何干?”叶流芳闭了闭眼,“可礼法如此,人言可畏。学政衙门取消了他的应试资格,断送了他的仕途。他不服,四处鸣冤,却被一次次赶出衙门,有几次,还被差役打成重伤……他母亲见儿子前途尽毁,悲愤交加,竟……竟偷偷买了砒霜,下到了那杨家的水井里。”
姚青山浑身一震。
“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做得周全?下毒时被早起饮马的下人撞见……被活活打死。”叶流芳的声音有些发颤,“等人将尸首送回来,已是冰冷。连先生抱着母亲的尸身,三天三夜,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他的继父连老先生本就年老体弱,遭此打击,一病不起。偏此时,他那位从未谋面的生父秦老爷,在临终前终于良心发现,派老仆找到他,将一些财物和几间铺子留给他,算做补偿。可那秦老爷的正室儿子们如何肯依?他们寻上门来,抢走财物,将病榻上的连老先生推倒在地……老先生,也没熬过去。”
庭院里寂静无声,只有秋风穿过树梢,发出呜呜的轻响,如泣如诉。
姚青山张着嘴,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过连先生身世坎坷,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惨烈。一夜之间,双亲俱丧,前程尽毁,家产被夺……这是何等绝望?
“那他……他的妻子和俩孩子呢?后来怎么样?”
“据说,他的一双儿女,才三四岁光景,因生的好看,被拍花子给拐走了,连先生的妻子受不住丧父、失子之痛,疯了,不慎失足落水溺亡……
连先生受到连番打击,失去了生志,想一死了之,在河边被一路过的官员所救。之后便在那官员府上做了几年幕僚。”
叶流芳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这沉重的故事卸下,“这些事,连先生从未对人言说。我也是偶然从祖籍滁州的一位帮中子弟口中得知零星,又拼凑出大概。青山,今夜我说与你听,是让你知道,连先生走到今日,不易,但不是让你去大肆宣扬,甚至可怜他。他心中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象。”
姚青山重重抹了把脸,眼眶发热。他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连先生面前咋咋呼呼,炫耀功劳,心中一阵愧疚。“大哥,俺……俺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往后,俺一定对连先生更好些!”
叶流芳拍拍他的肩,举杯道:“连先生是咱们漕帮的贵人,这杯,敬连先生。”
“敬连先生!”姚青山举杯,一饮而尽,酒液灼喉,却压不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酸楚。
连先生,你来漕帮,到底看中漕帮哪一点呢?虽说具体缘由不知,但就目前来看,尚无恶意,但愿不会如我所想的那样吧。叶流芳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
而此时,连仲明的小院里,他并未睡下。阿青端来醒酒汤,他摆摆手让人退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中天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手中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玉佩。
夜风送来前院隐约的谈笑声,是姚青山在粗声大气地说着什么。连仲明知道,叶流芳或许正在对姚青山讲述他的过去。他并不在意,那些伤口早已结痂,只是阴雨天还会隐痛。
他想起母亲温柔却凄苦的眼神,想起继父慈祥而满是期盼的目光,想起生父老仆那愧疚的泪水,想起那些同父异母“兄弟”狰狞的嘴脸,想起玉琇……最后,想起秦桧将他从河边拉回时,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
“死很容易,活着报仇才难。”
他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他要活得比那些人都好,要在这世间,挣得一个堂堂正正的位置。漕帮是他的棋盘,江南是他的战场。温如晦,叶流芳,秦桧,甚至……那高高在上的庙堂,都不过是这盘棋上的棋子。
月光清冷,映着他苍白而平静的侧脸。他举起手中的玉佩,对着月光。羊脂白玉在月华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那个小小的“清”字,清晰可见。
云澈、云清。
自己一对双生儿女。
当年,妻子玉琇生下孩子,他欢喜异常,找玉匠打造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刻了不同的字,儿子的是“澈”,女儿是“清”,分别戴到他们颈间。
他缓缓收紧手掌,将玉佩牢牢握在掌心,直到棱角硌得生疼。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既已入局,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窗外,暑气渐浓。而某些蛰伏的东西,也在暗处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