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叶凡独自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穿过疏朗的梧桐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清冷的光斑,像一幅被揉碎的水墨画。桌上的青瓷茶杯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消散殆尽,只余下一抹淡淡的茶香,在寂静的空气里若有若无。
招标的胜利,并未给他带来半分预期的畅快感,反倒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让他陷入一种更深的迷茫与孤独。韩专家被暂缓的科研经费,郑国明汇报会上意味深长的敲打,吴骏电话里那番半是关心半是警示的叮嘱,还有项目办同事们若有若无的回避与疏离……桩桩件件,都像一根根细密的尖刺,扎进心口,不痛,却痒得人坐立难安。
他坚持了原则,守护了程序的公正,结果却是让坚持原则的人平白受损,让自己在盘根错节的体系里,成了愈发孤立的那一个。
这真的是对的吗?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忍不住一遍遍叩问自己。他曾引以为傲的“守住内心之塔”,此刻看来,代价是否过于沉重?那座塔,会不会早已成了困住自己的牢笼?
或许,真的像郑国明暗示的那样,在某些时候,做一些“弹性”处理,在规则的边缘权衡利弊,才能更好地推动工作,才能保护更多的人?至少,不会让韩专家那样的纯粹学者,平白无故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心悸,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自我厌恶。他猛地坐直身体,指尖攥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点动摇的念头,从心底连根拔起。
就在这时,搁在膝头的手机屏幕,突然在黑暗中亮起一道微光。
是唐若雪。
这个名字,像一粒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以往,她发来的消息,或是某个行业政策的链接,或是寥寥数语的提醒,简洁克制,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可这一次,屏幕上跳出的,却是一段很长的话。长到让叶凡微微怔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竟一时不敢落下。
“听闻你主持的招标尘埃落定,结果公正。或许于你而言,这只是一次职责的履行,是分内之事。但于我,及许多关注此事的人而言,它传递了一个微弱却珍贵的信号:在这纷扰的时代,仍有人愿为程序正义负重前行,仍有一方舞台,肯容得下纯粹的专业与良知。此举,或许开罪于权贵,或许孤立于同僚,但请勿疑此身所立之处,即为光明所驻之地。守塔之孤,我略知一二,望你……保重。”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安慰,文字清冷如月光,却带着一种穿透屏幕的力量,像一道暖流,直抵叶凡内心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地方。
叶凡反复看着这段话,一字一句,仔仔细细,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心里。不知何时,眼眶竟有些发热,一股酸涩的暖意,从心底漫上来,熨帖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尖刺。
在这个他感到四面楚歌、甚至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刻,在这个连他自己都要动摇的深夜,唐若雪——这个与他走在不同道路上、久未深谈、几乎已经形同陌路的女人,却用最精准、最理解的方式,肯定了他所有坚持的价值。
她不懂官场里那些盘根错节的规则,不懂“平衡”与“智慧”背后的权衡算计,可她懂得他守护的是什么。是程序的公正,是专业的纯粹,是内心那一点不容玷污的底线。
她的话,不像吴骏那样,带着几分算计的“关心”;不像郑国明那样,带着权衡利弊的“指导”;更不像项目办那些同事,带着明哲保身的疏离。她的话里,没有丝毫功利的考量,只有纯粹的精神共鸣,和一份无声的支撑。
叶凡放下手机,靠在藤椅上,闭上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唐若雪的身影。她永远是那样清冷而坚定,像矗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的一块礁石,任风浪拍打,岿然不动。
原来,她就是他心中那座永不熄灭的灯塔,也是他灵魂深处,那块坚定不移的心礁。
无论宦海的风浪有多大,无论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多么孤独迷茫,只要回头望,那座灯塔的光芒永远在那里,那块礁石永远屹立在那里,无声地提醒着他,为何出发,向何处去。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吹散了书房里沉闷的气息。抬头望去,月色皎洁,繁星满天,浩瀚的夜空,竟比白日里更显澄澈明亮。
心中的迷茫与动摇,像被这夜风拂过的薄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定的力量。
是的,守塔是孤独的。
可正因为有这些孤独的守塔人,才能在漫漫长夜中,为那些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才能在浊浪滔天的宦海里,守护着那一片不容玷污的公正之光。
余波未平,挑战仍在。那些潜藏的暗流,那些尚未出鞘的利刃,或许还在暗处窥伺。
但叶凡知道,只要心中的灯塔不灭,脚下的“心礁”不移,他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哪怕,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