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标结果公示的红头文件贴在政务公示栏的那一刻，像一滴冷水溅进了滚沸的油锅，在静水深流的体制内炸出了滔天回响。
北欧企业的驻华代表第一时间给叶凡打来电话，语气里的雀跃几乎要透过听筒溢出来，一连串的“感谢”翻来覆去，落脚点始终是项目办“公正、专业、高效”的组织工作，末了还热情邀约，要在省城最高档的酒店摆上一桌庆功宴。叶凡婉拒了，他心里清楚，这场招标的收尾，远没到举杯相庆的时候。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折戟的“维尔特\/鼎坤”阵营。从公示发布到异议期结束，整整七个工作日，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提交质疑函，没有申请行政复议，甚至连私下里的风言风语都少得反常。就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密林深处，既不嘶吼，也不露面。
可这份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扑都让叶凡心头发紧。他太了解周远山这类人的行事逻辑了，他们从不是会甘心认输的角色，此刻的偃旗息鼓，不过是在暗中磨利爪牙，等待一个更致命的反扑时机。
果然，余波没有沿着明面上的轨道蔓延，而是拐了个弯，以一种更阴柔、更刺骨的方式，悄无声息地荡开了。
第一个感受到寒意的，是那位在评审会上率先拍案质疑鼎坤技术参数造假的韩专家。他刚回到大学的实验室，原本板上钉钉的重点科研经费就被卡在了审批环节，主管部门的批复公文里，只轻飘飘写着“需结合实际应用场景进一步论证可行性”。理由冠冕堂皇，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恰好卡在招标结果公示的第二天。
韩专家给叶凡打电话时，语气倒是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声音里带着几分学者特有的执拗：“叶主任，没什么大事，就是跟您通个气。搞科研的，一辈子跟数据打交道，见惯了这些风浪。我还是那句话，当时在会上说的每一个字，都对得起自己的专业，对得起良心。”
叶凡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一股混杂着怒火与歉意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太清楚了，韩专家这是在替他扛雷。若非在评审会上那番掷地有声的发言，断了鼎坤的退路，这位醉心学术的老教授，根本不会卷入这场权力的漩涡。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您放心，项目办不会袖手旁观”，可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比韩专家的遭遇更让叶凡心寒的，是郑国明的态度。
招标结果公布后的第一次项目办工作汇报会，偌大的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像灌了铅。郑国明坐在主位上，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那份中标公示文件，半晌才抬起头，对这次招标工作给出了一句“原则上肯定”的评价。
“这次招标，总体来看是成功的，达到了预期目标。”他的目光落在叶凡身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褒是贬，“不过，过程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比如说，对潜在投标人的背景核查、以及中标结果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我们的预估还是有所欠缺啊。”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视线扫过会议室里噤若寒蝉的众人，话锋一转，落点却精准地指向叶凡：“以后再开展类似工作，不能只盯着技术指标，要多从全局角度考虑。做工作，既要讲专业，更要讲政治，讲周全。”
这话听着像是工作总结，可字里行间的敲打意味，在座的人谁听不出来？无非是暗指叶凡年轻气盛，不懂权衡，只顾着维护招标的公平性，却捅了鼎坤背后的马蜂窝，把麻烦引到了项目办头上。
叶凡垂着眼，笔尖在笔记本上划过一道淡淡的痕迹。他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在这片权力的生态林里，对错从来不是衡量功过的唯一标准，平衡才是。他赢了一场招标，却打破了潜藏的平衡，代价就是被无形的壁垒，越推越远。
散会的时候，郑国明叫住了他，却没再说工作上的事，只是轻飘飘叮嘱了一句“最近天气转凉，多注意身体”，那份刻意的疏远，像一层薄冰，隔在了两人之间。
吴骏的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彼时叶凡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
“叶主任，恭喜啊！”吴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爽朗的笑意，听着格外真诚，“这场仗打得漂亮，这下，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总该闭嘴了吧。”
叶凡扯了扯嘴角，刚想客套两句，吴骏的语气却陡然沉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人听了去：“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鼎坤那边反应很大。他们在北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不是那么好惹的。你最近行事，务必谨慎再谨慎，能低调就低调，别给人留下把柄。”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关心，可叶凡听着，却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顺着脊椎爬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关心的背后，何尝不是在提醒他——你捅了多大的篓子，你自己心里有数。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墨色里。
叶凡关掉办公室的灯，站在黑暗里，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片刚刚经历过爆炸的废墟之上。硝烟散尽，最大的障碍已经轰然倒塌，可放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胜利的喜悦短暂得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转瞬即逝。接踵而至的，是盘根错节的人际困局，是暗流涌动的潜在风险，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
余波难平。
夜风穿过窗缝，带来一丝凉意。叶凡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忽然觉得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知道脚下的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