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墨堂的日子，在一种平静而温润的节奏中缓缓流淌。张桂芬逐渐熟悉着侯府部分的人情往来与庶务，有沈玦在旁不动声色的点拨，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而两人之间的相处，也愈发自然，仿佛原本就该如此。
这日傍晚，用罢晚膳，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天际残留着一抹瑰丽的霞光。两人并未立刻回房，而是在锦墨堂后院的小书房廊下对坐。此处视野开阔，可见庭院中初放的晚香玉，微风送来阵阵清甜。
小几上摆着一副白玉棋盘，棋子温润。
“听闻夫人棋艺得自英国公真传，攻势凌厉，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一局？”沈玦执起一枚黑子，含笑看向她。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更显气质清雅，在暮色霞光中，眉目柔和。
张桂芬挑眉，她自幼习武，性子爽利，于棋道一途确实偏好进攻，大开大合，父亲曾笑言她下棋如用兵，锐气过盛，有时难免失于计较。见沈玦邀战，她心中那份不服输的劲头也被勾了起来。
“夫君既然想试，那便试试。”她执起白子，毫不客气地落在天元之位，起手便是不羁。
沈玦眼中笑意更深，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子。
初始，张桂芬攻势如潮，白子如尖刀般插入黑棋腹地，试图速战速决。沈玦却似闲庭信步，黑子落下，看似防守，实则步步为营，悄然构筑着自己的势力。他的棋风与他的人一般，沉稳内敛，深不见底。
几十手过后，张桂芬渐渐感觉不对。她看似占据主动，实则处处受制，黑棋如同绵里藏针的网，将她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并反过来侵蚀着她的地盘。她蹙起秀眉，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凝神思考。
沈玦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霞光映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微垂，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那认真的模样，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动人的韵致。
他抬手，为她斟了一杯刚沏好的云雾茶，推至她手边。
张桂芬正陷入长考，下意识地接过，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带着清冽的回甘，让她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她抬眼，正对上他温和包容的目光。
“棋局如战场，有时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他声音低沉，带着引导的意味。
张桂芬心中一动，重新审视棋局。她发现自己之前过于执着于局部厮杀，忽略了全局大势。她尝试着改变策略，不再一味猛攻，开始注重联络与实地。
沈玦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她的悟性极高。
棋局至此，才真正变得精彩起来。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黑白棋子交错，如同两人无声的交流。张桂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与乐趣，对手的强大非但没有让她气馁，反而激起了她更浓的兴致。
最终，棋局以沈玦微弱的优势获胜。
张桂芬放下棋子，长长舒了口气，虽败犹荣。她看向沈玦，目光晶亮：“夫君棋艺高超，我心服口服。”
沈玦微微一笑，开始动手收拾棋子：“夫人的攻势已然极好，只是有时过于执着眼前得失。若能再添几分大局观与韧性，假以时日，我必不是你的对手。”
他这话并非纯然安慰。张桂芬的棋路带着将门虎女的锐气与灵性，只是缺乏沉淀。而他，愿意做那个引导她、陪伴她沉淀的人。
“再来一局？”他邀请道。
“好！”张桂芬毫不犹豫地应下。
第二局，她收敛了最初的急躁，开始学着像他一样，谋定而后动。两人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因一步妙手相视而笑。暮色渐沉，丫鬟悄然进来点燃了廊下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笼罩，气氛温馨而宁静。
当第二局再次以微小差距落败时，张桂芬已全然没有了输棋的沮丧，反而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今日受益匪浅。”她由衷道。
沈玦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底漾开温柔涟漪：“能与夫人手谈，亦是玦之幸事。”
夜深，各自沐浴完毕。张桂芬坐在妆台前梳理长发，从镜中看到沈玦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玉梳。
他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轻柔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
“今日这棋局，倒让我想起岳父大人的用兵之道。”他忽然开口。
张桂芬从镜中看他：“哦？”
“岳父用兵，亦是以正合，以奇胜。表面雷霆万钧，实则暗藏机锋。”他一边梳理，一边缓声道，“你今日第二局的中盘那一记‘断’，颇有岳父当年在西北断敌粮道的风采。”
他竟然能从一盘棋中，联想到父亲的战法，并如此精准地点评！张桂芬心中震撼更甚。他究竟读过多少兵书，研究过多少战例，才能有这般见识？
她转过身，仰头看他，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认真：“夫君，你……为何会对兵事如此了解？”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已久。
沈玦梳发的手微微一顿，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沉默片刻，方才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复杂：“或许是因为，曾经只能躺在床上，靠着这些‘纸上谈兵’，来想象外面的金戈铁马吧。”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张桂芬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他曾经缠绵病榻的岁月，那该是何等的寂寞与不甘。那些深沉的兵略，那些缜密的推演，或许正是他对抗病痛、连接外界的唯一方式。
一种混合着心疼与理解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拿着玉梳的手背上。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与安慰。
沈玦垂眸，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纤细却带着练武薄茧的手，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心头那片荒芜了多年的角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彻底填满。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嗯，都过去了。”他低声重复，手臂收紧，“现在很好。”
有她在身边，一切都很好。
棋局终了，心局却更进一步。在这一刻，张桂芬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曾经脆弱过的领域。
而这种触碰，非但没有让她退却，反而让她想要更靠近一些，了解更多。
夜静谧，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