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谷地的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的脏器,在漠北冰冷的胸膛里发出沉闷而狂热的回响。卫青和他精心挑选的三百死士,此刻便是这脏器边缘几粒微小的、企图钻入其内部制造坏疽的尘埃。
他们像影子一样贴着岩壁、沟壑、枯草丛移动,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远处高台上的火光,将这片区域映照得半明半暗,反而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匈奴人的注意力,几乎全被那盛大的仪式和中央的篝火所吸引,外围巡逻的骑兵虽然警惕,但在这种喧嚣和对自己圣地绝对安全的信心下,也难免松懈。
卫青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也能听到身旁老兵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寒冷、饥饿、疲惫,此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亢奋的紧张感所压制。他们身上涂抹了混合着泥土和草汁的伪装,兵器用布条紧紧缠裹以防反光,只有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孤狼般的幽光。
目标越来越近。那几顶异域帐篷,还有那片器械展示区,就在前方约两百步的一个相对平坦的洼地里,周围有约百名匈奴精兵守卫,还有十几个“西人”在其中走动,对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比划着,似乎在向围观的匈奴贵族讲解。
卫青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分散成更小的组,如同渗入沙地的水银,从不同方向朝着洼地边缘缓缓渗透。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却也极其危险:制造一场足够突然、足够混乱的袭击,重点破坏那些器械,并尽可能俘虏一两个“西人”,然后趁着大营的混乱,在预定接应点的掩护下撤离。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如铁。
就在最前面的尖兵小组即将摸到守卫外围时,洼地中央,一个似乎是“西人”头领的高大身影,忽然举起了一个喇叭状的金属器物,对着高台方向,用洪亮但语调怪异的匈奴语高喊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高台上的鼓乐声为之一变,变得更加急促激昂。围观的匈奴贵族们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然后,令卫青等人瞳孔骤缩的一幕发生了——
洼地里,几个“西人”迅速操作起其中一架最大的器械。那器械有着长长的、带凹槽的金属臂,后端装着沉重的配重块。随着一声令下,配重块猛然坠落,金属臂另一端的一个皮兜呼啸着扬起,将一块足有人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石块,朝着远处一片作为“靶场”的、插满草人木桩的山坡抛射过去!
石块在空中划过一个高高的弧线,带着沉闷的破风声,远远超出了汉军最强弩炮的射程,然后狠狠地砸落在山坡上!“轰隆!”一声巨响,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到草屑泥土飞扬,好几个作为目标的草人木桩被砸得粉碎,甚至地面都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展示效果立竿见影。匈奴贵族们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甚至有人激动地挥舞着弯刀。那“西人”头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开始对着另几架稍小、但结构同样精巧的弩炮状器械指指点点。
这是……抛石机?但比汉军所见过的任何抛石机都更庞大、更精准、射程更远!还有那些弩炮……卫青的心沉到了谷底。如果匈奴人大量装备了这种武器,在守城或特定地形下的野战,将对汉军造成何等可怕的威胁?这些“西人”带来的,果然是致命的“礼物”!
不能再等了!
卫青猛地抽出环首刀,刀身在昏暗光线下只闪过一丝微芒,他身后的三百死士如同得到号令的豹群,瞬间从潜伏处暴起!
“杀!”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爆发,不再是掩饰,而是决死的宣告!
第一波打击来自弓箭。早已蓄势待发的汉军神射手,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正在操作或讲解器械的“西人”,以及离得最近的匈奴守卫。箭矢破空,猝不及防之下,数名“西人”和匈奴兵惨叫着倒地。
“敌袭!汉人!”惊恐的呼喊声在洼地炸开。守卫的匈奴精兵毕竟是百战之士,短暂的混乱后立刻反应过来,嚎叫着举起盾牌,挥舞弯刀,扑向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袭击者。
而卫青,则带着最精锐的二十余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那几架刚刚完成展示的抛石机和弩炮!他们的目标明确——破坏!用一切手段,刀砍、斧劈、甚至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油布,丢向那些器械的关键结构!
“拦住他们!”一个“西人”头目用怪腔调吼着,拔出腰间一柄宽刃短剑,竟然亲自带着几个同伴迎了上来。这些“西人”身高体壮,力量惊人,格斗技巧也颇为怪异,与汉军和匈奴的招式都不同,一时间竟挡住了卫青等人的第一波冲击。
战斗瞬间白热化。三百汉军死士陷入了百名匈奴精兵和十几名凶悍“西人”的包围,但他们毫无惧色,背靠背结阵,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每一刻都有人倒下,但活着的人依旧奋力挥刀,朝着那些器械的方向一寸寸挪动。
卫青挥刀格开一个“西人”的劈砍,手臂被震得发麻,他侧身躲过另一名匈奴骑兵的矛刺,反手一刀削断了马腿,战马哀鸣着将骑兵甩下。混乱中,他瞥见一名汉军士兵浑身浴血,却疯狂地将火把扔向一架弩炮的绞盘,火焰瞬间舔舐着涂满油脂的绳索和木件。
“干得好!”卫青心中呐喊。但代价是,那名士兵随即被数支长矛刺穿。
高台方向的喧嚣也变了调,显然这边的厮杀惊动了整个大营。更多的匈奴骑兵如同被惊动的马蜂,开始从谷地各处朝着洼地涌来。号角声变得急促而愤怒。
时间不多了!
“抢人!抢东西!”卫青对着身边还能战斗的部下嘶吼。他目光锁定了那个正在指挥“西人”抵抗、似乎是头领的家伙,以及他脚边散落的一个皮质背囊和几卷羊皮纸。
几名汉军死士心领神会,不要命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袭来的刀剑,为卫青创造机会。卫青猛地向前突进,闪过一柄刺来的短剑,左手一拳狠狠砸在那个“西人”头目的鼻梁上(这是他作为骑奴时打架的野路子),对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卫青右手刀光一闪,不是斩向脖颈,而是削向对方抓着背囊皮带的手!
“啊!”那“西人”头目痛呼,下意识松手。卫青一脚将背囊和散落的羊皮纸踢向身后一名亲卫:“拿好!”同时,他身边另一名汉军悍卒,竟然真的用血肉之躯撞倒了一个落单的、惊慌失措的年轻“西人”工匠,用绳子飞快地在他脖子上打了个活结,像拖牲口一样往回拽。
“撤!向接应点撤!”卫青知道,他们已经做到了极限。两架主要的抛石机正在燃烧,一架弩炮被破坏,俘虏了一个“西人”,抢到了一些可能至关重要的物品。但为此,三百死士,已经倒下了将近一半,而且谷地中的大队匈奴骑兵正在合围。
“走!”残存的汉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开始交替掩护,朝着来时的岩群方向且战且退。他们的阵型已经被冲散,每个人都在各自为战,或者两三人一组,拼命想杀出重围。
卫青挥刀砍翻一个追得太近的匈奴骑兵,自己的肩甲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洼地和越来越近的匈奴援兵洪流,又看了一眼被亲卫死死护在中间的那个背囊和挣扎的俘虏。
“快走!”他推了一把身边的亲卫,自己则转身,带着最后几名还能战斗的部下,挡在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口,试图为撤退的同袍争取最后一点时间。
冰冷的刀锋映照着远处冲天的火光和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孔。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实地扑面而来。这一刻,卫青心中闪过许多画面:姐姐卫子夫温婉却担忧的脸,陛下将佩剑交给他时那沉重的目光,还有那些永远留在漠北风雪中的将士……
他握紧了刀,嘴角扯起一个近乎惨烈的弧度。至少,他们带回了点东西,或许……是有用的。
长安,椒房殿的夜,似乎比往常更加静谧,却也更加凝重。王夫人的死,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被刻意压制,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弥漫在宫墙内的每一个角落。
阿娇没有睡。她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怀里抱着已经再次熟睡的儿子。孩子的体温透过襁褓传来,是这冰冷深夜里唯一真实而柔软的慰藉。
吴媪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暖炉里快要熄灭的炭,又添上一盏安神的熏香。
“娘娘,夜已深了,歇息吧。”吴媪低声道,眼中带着担忧。她看着阿娇平静却难掩疲惫的侧脸,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心里,压着远比表面上看起来更重的东西。
“王夫人……的后事,都妥当了?”阿娇没有睁眼,轻声问。
“按制办的,已经移出宫了。王子那边,乳母和宫人都是再三挑选过的可靠人,窦太主(馆陶公主)也特意派了两位老成的嬷嬷过来帮衬着。”吴媪一一禀报,“另外,增成殿的宫人,凡有牵连或可疑的,都已交给永巷令另行安置,剩下的也敲打过了,无人敢妄议。”
“嗯。”阿娇应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吴媪,你说……人是不是一旦踏入这宫门,就再也找不回本来的样子了?”
吴媪一愣,没想到阿娇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斟酌着词句:“娘娘,这宫里……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磨人的地方。能在这里活得好,活得稳的,都得有些……不一样。”
“是啊,不一样。”阿娇睁开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未央宫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要么被磨去棱角,变得圆滑麻木;要么被欲望吞噬,变得面目狰狞。王夫人是后者,我以前……”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前世那个骄傲任性、眼里只有情爱、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陈阿娇,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可悲?如今的自己,看似冷静睿智,步步为营,可这何尝不也是一种被深宫和命运重塑后的“不一样”?那些遗忘的过往,那些残留的“回声”,究竟是警示,还是另一种无形的枷锁?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这种疲惫,在面对刘彻时,在面对后宫嫔妃时,在面对朝堂风波时,都挥之不去。她必须时刻扮演一个合格的皇后,一个清醒的盟友,一个保护幼子的母亲。唯独那个最原本的“陈阿娇”,被层层包裹,深埋心底,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模样了。
只有怀里的这个孩子,他的依赖和纯真,能偶尔触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提醒她,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
“陛下……在北疆,不知如何了。”阿娇忽然转移了话题,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想起刘彻那双锐利却时常带着孤独的眼睛。他们之间,隔着遗忘的鸿沟,隔着帝后的身份,却也奇妙地因为帝国的命运而紧密相连。某种程度上,他们是这深宫里,最能理解彼此处境和压力的人,尽管这种理解,也充满了试探和距离。
“陛下洪福齐天,又有卫将军等忠勇将士用命,定能旗开得胜。”吴媪说着吉祥话。
阿娇没有接话。她知道战争从无必胜,尤其是面对匈奴这样的对手,还有东南海上那若隐若现的新威胁。她能做的,除了稳定后方,似乎也只有等待,并在等待中,布下一些或许能在未来起到作用的棋子。
比如,对窦家旧部的进一步联络和安排;比如,对东南韩川那条线可能送来情报的接应准备;比如,对朝中可能存在的、与淮南王案或东南走私有关的其他蛛丝马迹的暗中关注。
“云中客……”她低声念着廷尉奏报中提到的这个名字。这个神秘的门客,会是连接淮南王、东南“西人”、乃至北方匈奴的关键吗?他现在何处?
想到这里,阿娇轻轻将孩子放回摇篮,盖好被子。她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开始给兄长窦彭祖写信。有些调查,需要通过更隐秘、更不受朝廷常规约束的渠道去进行。窦家作为外戚,在某些方面,有着独特的便利和力量。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落,无声地覆盖着宫殿的琉璃瓦。椒房殿的灯火,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孤独。阿娇伏案书写的侧影,被灯光拉长,投在墙壁上,坚定而清冷。
东南外海,那串几乎被涨潮淹没的沙洲,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成了韩川等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小木筏在经历了近乎散架的颠簸后,终于被潮水推上了一片勉强露出水面的沙脊。六个人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冰冷湿滑的沙砾上,大口喘息,咸涩的海水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们几乎动弹不得。
韩川第一个挣扎着坐起,警惕地望向四周。雾气比之前淡了些,但能见度依然很低。沙洲很小,长不足百步,最宽处不过二三十步,上面除了些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砾石和零星的低矮水草,什么都没有。暂时安全,但也意味着没有食物,没有淡水,没有遮蔽。
“检查伤势,清点东西。”韩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自己胳膊和后背有几处被木屑划破的口子,火辣辣地疼。钱老额头撞破了,血流了半张脸。孙吉本就虚弱,一番折腾更是气若游丝。方账房和另外两个同伴也都带了轻伤,所幸无人重伤或掉队。
更重要的是,他们拼死带出来的东西——孙吉凭记忆绘制的“补给岛”草图(已用油布包好)、方账房贴身藏着的记录竹简、还有韩川自己始终绑在怀里的、那份综合了所有情报的摘要——都还在!
“水……还有小半囊,干粮……一点都没了。”钱老检查完,颓然道。干粮在跳船和抢夺木筏时遗失了。
茫茫大海,孤零零的沙洲,没有食物淡水,没有船只,甚至不知身在何方。绝望的情绪,开始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观察海面的一个同伴突然低呼:“有光!那边!有船灯!”
众人悚然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东北方向的薄雾中,隐约出现了几点移动的灯光,看移动速度和灯光高度,似乎是……小船?而且不止一条!
是赵恢的人追来了?还是“海阎王”或“西人”的船?亦或是……别的?
韩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敌人,在这无处可躲的沙洲上,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灭掉一切反光的东西!趴下!别动!”韩川急促下令。六个人立刻伏低在沙砾上,尽量利用地形和昏暗的天色隐藏自己。
灯光越来越近,果然是三条小船,呈搜索队形,缓缓朝着沙洲方向划来。船上有晃动的人影,但看轮廓和动作,似乎……不像是赵恢那些剽悍的“水军”,也不像“西人”巨舰上下来的人。
就在小船距离沙洲不足百步,韩川几乎要绝望地准备拼死一搏时,其中一条小船的船头,忽然亮起了一盏特制的、散发着稳定青白色光芒的风灯。那灯光并不刺眼,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紧接着,一个韩川曾经听过的、带着奇异腔调的声音,用刻意放缓的官话,朝着沙洲方向传来:
“沙洲上的朋友,若是韩川韩先生一行,请现身。我是狄炎。我们循着洋流和漂流的痕迹找来,此地不宜久留。”
狄炎?!那个神秘的另一类“海外人”?!
韩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绝境之中,来的竟然是这个亦敌亦友、目的莫测的狄炎?!
是陷阱,还是真的援手?
钱老和方账房都看向韩川,眼中是同样的惊疑不定。孙吉则茫然地睁着眼,似乎听不懂。
韩川死死盯着那盏青白色的风灯,和船头那个依稀可见的高大身影。脑海中飞快地权衡着。狄炎如果想害他们,在之前的礁石湾就可以动手,没必要等到现在,更没必要在这茫茫大海上费尽周折地“寻找”他们。而且,对方只有三条小船,人数不多,真打起来,己方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更重要的是,他们此刻已经山穷水尽。如果不抓住这根可能是唯一生机的稻草,困死在这沙洲上也只是时间问题。
赌一把!赌狄炎至少目前,还需要他们这些“了解汉地”的人,或者,他们之间那份对抗共同敌人(凶暴“西人”)的脆弱默契,依然有效。
韩川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沙砾后站了起来,举起了双手。
“狄炎先生,是我们。”他扬声回答,声音在海风中有些飘忽。
小船立刻加速靠了过来。船头的狄炎,依旧是那副高鼻深目的容貌,穿着紧身利落的服饰,看到韩川几人狼狈的样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一丝了然。
“上船吧,这里很快会被潮水彻底淹没,而且……附近的海域,现在很不太平。”狄炎没有多问,直接伸出了手。
韩川回头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眼中重燃希望的同伴们,点了点头。
“多谢。”
六人互相搀扶着,登上狄炎的小船。当小船调转方向,驶离这片即将消失的沙洲时,韩川回头望去,只见东方海天交界处,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漫长而凶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但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与狄炎更深层次的合作,是依旧迷雾重重的海上局势,是将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情报送出去的最终使命。
新的航程,在晨光与未散的迷雾中,再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