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玄冰洞内弥漫着一股微妙的余悸。白茯苓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眼中那层醉醺醺的迷雾似乎淡了一些,却又被另一种茫然的懵懂取代。她靠坐在垫高的冰榻上,任由苏见夏用沾了灵泉的软巾为她擦拭脸颊和手指,眼神却飘忽不定,偶尔落在沉默调息的沈清辞身上,又或是扫过洞口那抹透着不耐的玄黑身影。
当苏见夏拿起玉梳,小心梳理她那一头已恢复光泽、却依旧泛着银灰冷调的长发时,白茯苓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捻起一缕发丝,放在眼前看了看,又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沈清辞身上。
沈清辞似有所感,抬起冰蓝色的眼眸,与她对视。她的眼神不再有昨日的全然忽视或痴缠调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遥远的恍惚。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扯了扯苏见夏的袖子,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天真口吻,指着沈清辞对苏见夏说:
“小姐姐~你看,那个好看的小哥哥……”
苏见夏动作一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头一紧。
白茯苓却兀自继续,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个模糊的片段:“他……会绾发髻哦。” 她歪了歪头,银灰的发丝滑落肩头,“他帮我绾过……就在……在一个有很多星星的晚上……不对,是白天?记不清了……”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但很快又笃定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小的、隐秘的得意,压低声音对苏见夏说:“据说……他都没帮他娘子绾过呢!” 说完,还冲苏见夏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苏见夏呼吸一滞,下意识看向沈清辞。沈清辞已经站起身,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掀起惊涛骇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星辰结界内,在她还是泠音的时候……她在梳妆看着一头秀发无所适从扯着头发。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说了句“别动”,然后生疏却异常仔细地,为她绾了一个简单的流云髻。那时,结界内只有他们,仿佛凡间的夫妻一样,那件事,他一直以为她忘了……
白茯苓似乎没注意到沈清辞的异样,还沉浸在回忆(或想象)里,脸上泛起一丝困惑,又混杂着懊恼和不安。她咬着下唇,声音更低了,几乎像在自言自语:“我……我那天好像……还喝醉了?然后……把他给睡了?”
“!!!” 苏见夏手一抖,梳子差点掉地上。
陆时衍猛地呛咳起来。
路无涯在洞口霍然转身,血瞳骤然缩紧,死死盯着白茯苓,又狠狠剜向沈清辞,周身魔气“腾”地窜起,像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白茯苓却仿佛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吓到了,脸上那点得意和困惑迅速被惊慌取代,眼眶瞬间红了,雾气弥漫,她抓住苏见夏的手,声音带了哭腔:“我……我是不是犯错了?呜呜……小姐姐,我是不是……当了坏人?拆散了人家夫妻?我不想当第三者……我不想……”
她哭得情真意切,像个不小心做错事、害怕被责罚的孩子,完全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也忘了那段过往里真正的是非纠葛。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她想起来了?却又只想起这些碎片?还为此自责?他想上前告诉她不是的,告诉她他们曾是彼此的唯一,告诉她错的是他……可喉咙却像是被冻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她此刻混乱的认知里,任何解释恐怕都只会让她更加混乱和痛苦。
路无涯看着白茯苓那副为“睡了别人丈夫”而愧疚哭泣的样子,再看看沈清辞那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股邪火混着酸涩和暴戾直冲脑门。他大步走过来,血瞳阴沉得吓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哭什么哭!你……”
话没说完,白茯苓却忽然止住了哭声,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路无涯后面呵斥的话都莫名卡住了。她仔细地看着他赤红的眼眸,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副明明暴躁却掩不住关切的别扭神情。
然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喊出“红眼睛的小哥哥”或者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时——
她轻轻地、带着一种奇异笃定和依赖地,唤了一声:
“夫君。”
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路无涯整个人彻底僵住,血瞳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夫君?她叫他……夫君?在这样混乱的时刻,在刚刚还在为“睡了”沈清辞而哭泣自责之后?
沈清辞身形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冰蓝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荒芜与刺痛。
苏见夏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涌出,不知是悲是喜。
陆时衍深深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白茯苓却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确认,轻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疲惫又安心的神情。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说话,身体缓缓向后靠去,眼皮沉重地阖上,嘴里却开始含糊地嘟囔起新的梦话,与方才的哭泣和认定截然不同,带上了她骨子里那份熟悉的、张扬又带着痞气的劲头:
“来……路无涯……”
她甚至无意识地挥了挥枯瘦的手,像是在招呼。
“陪老娘……打个架……活动活动筋骨……”
“再……喝个酒……不醉不归……”
最后,声音渐低,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索求,嘴角甚至微微勾起:
“……睡个觉……”
话音落下,她已彻底沉入睡眠,呼吸变得均匀,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仍在等待着谁的回应。
洞内死寂。
路无涯站在原地,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声“夫君”,以及后面那番“打架、喝酒、睡觉”的“邀约”。血瞳中的暴怒与惊愕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她认了他……在她最混乱的意识里,将他认作了“夫君”。这个认知,让他胸口某处坚硬的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陌生的悸动。可紧接着,又是更深的烦躁——这算什么?一个醉鬼、病鬼的胡话?还是她潜意识里……真的如此认定?
沈清辞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冰榻,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那声“夫君”,如同最锋利的判决,斩断了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在她此刻混乱的认知排序里,他成了需要愧疚面对的“外人”,而路无涯,成了她可以理直气壮要求“打架喝酒睡觉”的“夫君”。爱与恨,亲与疏,在她破碎的记忆里,被扭曲成了如此模样。
苏见夏擦干眼泪,默默地为白茯苓掖好被角,看着她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茯苓啊茯苓,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从那片爱恨交织的苦海里,真正挣脱出来?
陆时衍走到沈清辞身边,将一瓶安神的丹药放在他手中,低声道:“她的神魂在自我修复和重组,认知混乱是必经阶段。此刻的‘认定’,未必是最终的真相。给她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
沈清辞握着冰凉的玉瓶,没有回答。时间?他们之间,最缺的,最错的,或许就是时间。
洞口,路无涯依旧站着,望着洞外苍茫的冰雪,血瞳深邃。良久,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自嘲,也带着某种认命般的狠厉:
“打架?喝酒?睡觉?白茯苓,等你真有那本事站起来再说大话。”
“夫君……”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暗红的光芒明明灭灭。
“既然你叫了,这辈子,就只能是老子的人。”
他转身,走回冰洞深处,不再看沈清辞,也不再看沉睡的白茯苓,只是盘膝坐下,重新开始维持那个维系着脆弱生机的魔茧。只是周身的气息,似乎与之前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
玄冰洞内,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寒雾无声流淌,包裹着沉睡的人,和醒着却各怀心事、在爱与痛的深渊边缘挣扎的灵魂。
前路何方?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