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百官如蒙大赦,齐齐躬身:“恭送陛下——”
李世民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御座,转入后殿。
文安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他随着人流,慢慢挪出太极殿。秋日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头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风暴似乎暂时过去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皇帝的战车上,前途光明却又荆棘丛生。
……
两仪殿后殿。
李世民换下了沉重的衮冕,只着一身常服,靠在榻上,脸色却比在朝堂上时阴沉了许多。
张阿难小心翼翼地奉上茶点,却见他挥了挥手,示意放下。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眼中布满了血丝。朝堂上那些争吵,他并不十分在意,那是预料之中的。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此刻摆在御案上的另一份密奏。
那是百骑司递上来的,关于此次贪腐案中,两个特殊人物的详细调查结果。
长孙顺德,长孙皇后的族叔,右骁卫大将军,爵封薛国公。之前因李孝常谋反案受到牵连,已经取消原有的官职。
李孝协,李渊从弟李叔良之子,郇国公。之前也是因为贪污才降爵的。
这二人,一个皇亲,一个宗室,竟然也牵扯进了民部和工部的贪污案中!而且数额不小,证据确凿。
李世民看着奏报上罗列的一条条罪状:长孙顺德利用职权,在民部调度钱粮时收受商人贿赂,为其大开方便之门;李孝协则插手工部宫室修缮工程,虚报价款,中饱私囊。二人所贪,合计竟有近三万贯!
“混账东西!”李世民低声骂了一句,胸口一阵憋闷。
若是寻常官员,杀了流了便是。可这二人身份特殊。长孙顺德是长孙皇后的长辈,之前也是功勋卓着之辈。李孝协是宗室郡王,虽非嫡系,但也是李唐血脉。
惩处轻了,难以服众,自己刚刚树立的“严惩贪腐”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也会让那些被处置的官员家属心生怨怼。
惩处重了,如何面对皇后?宗室那边又会怎么想?会不会寒了那些支持自己的皇亲国戚的心?
其中的分寸拿捏,让他倍感棘手。帝王也有帝王的难处,尤其是在这家族与国法纠缠的关节上。
他正思虑难决,殿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内侍的低语。片刻后,长孙皇后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她今日气色尚可,只是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显然,朝堂上的风波,她也已听闻。
“陛下,劳累了一上午,喝碗参汤吧。”
长孙皇后将汤碗轻轻放在李世民手边,声音温柔。
李世民看着妻子,心中那点烦闷更添了几分愧疚。他握住长孙皇后的手,苦笑道:“观音婢,你来了……有件事,朕实在为难。”
长孙皇后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可是为了……叔父之事?”
李世民点点头,将那份密奏推到长孙皇后面前:“还有李孝协。证据确凿,涉赃近万贯。朝堂之上,朕刚下旨严惩贪腐,若对他二人网开一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长孙皇后点点头,声音平静:“百骑司的密报,妾虽未看,但也能猜到几分。叔父他……早年跟着陛下征战,吃了不少苦,立下功劳。许是如今富贵久了,心思……有些变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李世民:“陛下不必为难。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叔父若真触犯了律法,自当依律处置。陛下若因妾之故徇私,一则败坏法度,二则令其他功臣寒心,三则……妾心中亦难安。”
她这话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透着深明大义后的决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她的族叔,是看着长大的长辈。说心中不痛,那是假的。但她更知道,什么是大局,什么是为君之道。
李世民看着妻子那张温婉却坚毅的脸,心中更是百味杂陈。他握住长孙皇后的手,叹道:“观音婢,你总是如此……让朕既欣慰,又心疼。”
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朕……知道了。”他将长孙皇后揽入怀中,低声道,“委屈你了。”
当天下午,两道旨意从宫中发出,快马送至长孙顺德与李孝协府上。
旨意措辞严厉,痛斥二人“身为肺腑,位列显贵,不思尽忠报效,反贪黩货贿,蠹害国本,深负朕望”。
依律,本应严惩,但念及长孙顺德往昔微功、李孝协宗室之亲,特从宽处置:夺去长孙顺德右骁卫大将军之职,削去封户三百,保留薛国公爵位,贬为泽州刺史,即日离京赴任。李孝协夺去郡王爵位(保留国公),削封户五百,贬为巫州司马,永不叙用。
这处置,不可谓不重。
泽州还好,但巫州是边远贫瘠之地,二人名为刺史、司马,尤其是李孝协,实同流放。爵位虽保留(或降等),但权势、富贵尽失。
接到旨意时,长孙顺德正在府中与姬妾饮酒作乐,闻讯后,手中玉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对着宣旨太监深深一揖,背影瞬间佝偻了下去。
李孝协更是直接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他没想到,自己这个郡王,皇帝说贬就贬,毫不留情。
二人心中对那多管闲事的文安,怨恨如同毒草般疯长。
若不是这小子搞出什么稽查司,弄出什么新式记账法,他们这些陈年旧账,如何会被翻出来?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全是拜那竖子所赐!
只是如今圣旨已下,他们已是待罪之身,再多的怨恨,也只能压在心里,灰溜溜地收拾行装,准备前往那遥远的贬谪之地。这笔账,算是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