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站在队列中,听着那些熟悉的数字和名字,心中并无波澜。
这些,是他和稽查司众人日夜不休,用算盘和炭笔,一个字一个字核对出来的。此刻经由杜淹之口公之于众,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两个数字,如同炸雷,在太极殿内轰然回响,震得许多人头晕目眩,脸色发白。
五十万贯是什么概念?足以支撑十万大军一年的粮饷!足以修筑数条贯通州郡的官道!足以赈济数场大型天灾!
而这一百多人,几乎遍布了朝廷各个要害部门!这已不是个别人的贪婪,而是系统性的溃烂!
李世民登基之后号称政治清明,这惊天大案一出,简直是赤裸裸地打李世民的脸。
想到这里,文安他微微抬眼,余光扫向御座。
李世民端坐不动,冕旒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但那股山雨欲来前的沉凝气压,却弥漫了整个大殿。没有预料中的拍案而起,没有雷霆震怒的咆哮。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殿内的空气更加粘稠、窒息。
而殿下一道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柱子后面那个浅绿色的年轻身影。虽然早有风声,但如此确凿、如此庞大的数字被当场公布,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无与伦比。
文安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仿佛要将他钉穿。他依旧垂着眼,面色平静,只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高踞御座之上的李世民,听完杜淹的奏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拍案而起,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那敲击声很轻,但在死寂的大殿里,却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让人莫名地心慌。
杜淹终于念完了最后一项,合上奏疏,躬身道:“此乃初步稽核结果,涉案人员均已收押待审,部分赃款正在追缴。详细案卷及处置建议,已另行呈送陛下及尚书省。臣,奏报完毕。”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杜卿辛苦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殿下的群臣,那目光如有实质,让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头。
“五十余万贯。”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上百名朝廷命官。好,很好。”
他轻轻敲了敲御座的扶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却格外惊心。
“朕登基以来,自问待臣下不薄。减赋税,轻徭役,宫中用度一省再省,皇后妃嫔衣饰简朴,为的便是与民休息,充盈国库。”
“可有些人,坐在朝廷给的位子上,拿着朝廷给的俸禄,心里想的,却不是如何为君分忧,为民办事。而是如何钻营取巧,如何中饱私囊!五十万贯……”
“这五十万贯,是多少百姓的血汗?能修多少里河渠?能造多少件农器?能救活多少饥民?”
他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的起伏,但越是平静,越是让人心底发毛。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远比表面的咆哮更令人恐惧。
文安垂着眼,心中却是一动。李世民这番反应,恐怕在昨日看到最终汇总时就已经发泄过了。此刻朝会上的冷静,更像是一种掌控局面的姿态,也是一种……表演。
“朕,很痛心。”
李世民的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沉痛,“朝廷给的俸禄,不算微薄。足以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为何还要贪?贪欲难填,人心不足啊。”
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今,空缺职位近百。朝廷运转,一日不可停滞。诸卿,”他话锋一转,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皆为国之栋梁,可有贤才能吏,堪当此任者,尽可举荐。”
来了。
文安心中暗道。戏肉登场。
文安心头一动。这才是今日朝会的核心之一。清理了旧的,就要填补新的。而这填补的过程,才是各方势力真正角力的战场。
他注意到,前排几位世家出身的重臣,如崔琰等人,在李世民话音落下时,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
崔琰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沉稳:“陛下圣明,体恤朝政。如今各部空缺甚多,确需尽快补足,以免政务延误,贻误国事。臣以为,当选派熟悉部务、素有才干之官员,尽快接任,方是稳妥之策。”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明白:赶紧把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填上,最好就用我们世家熟悉的人。
其他几位出自五姓七望的御史、侍郎也纷纷出言附和:
“崔公所言极是!国事繁剧,一日不可无人主事!”
“当务之急,乃稳定部务,择贤任能,不可久拖!”
“臣等亦有人选举荐,皆是我大唐栋梁,必能恪尽职守……”
一时间,请求尽快填补空缺的声浪此起彼伏,仿佛慢一步,大唐的天就要塌下来。
文安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在冷笑。吃相未免太急了些。刚空出来的热炕头,就恨不得全搂进自家被窝。
李世民端坐御座,不置可否。
等到几个世家重量级人物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诸卿举荐,皆是为国举贤,朕心甚慰。不过……”
他话锋一转:“吏者,民之父母官,国之基石也。选拔任用,不可不慎。尤其此番空缺,多因贪墨而起,继任者更需德才兼备,清廉自守。诸卿所荐之人,固然多为才俊,然是否真能胜任,是否经得起查验,还需详加考察。”
这时,一直沉默的房玄龄出列了。
这位宰相面色沉静,手持玉笏,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所言极是。铨选官员,关乎国本,不可不察。且,朝廷选官,自有制度章程。除察举、征辟外,尚有科举一途,广纳天下英才。”
他看向崔琰等人,语气依旧温和:“崔御史、卢中丞等所举之人,吏部自会记录在案,依例考评。然则,朝廷官职,非一家一姓之私器。为示公允,广开才路,臣以为,当同时考虑今岁恩科取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