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锁上院门,将钥匙交给前来接收的将作监吏员。
秋风已起,吹动他浅绿色的官袍下摆。他抬头看了看湛蓝高远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风暴眼的日子,暂时结束了。虽然这次工作也算是圆满结束了,但文安心中也明白,事情或许才刚开始。
贞观二年,八月十五。
寅时三刻,天还黑沉沉的,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极淡的灰白。永乐坊文安的小院里,已经亮起了灯。
被张旺准时叫醒,文安的眼皮沉得像是黏在了一起。宿醉般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消退,稽查司那一个多月昼夜颠倒、高度紧张的日子,抽干了他大半精力,至今没完全缓过来。
他挣扎着起身,任由陆青宁伺候着洗漱,换上那身簇新却让他感觉束缚的浅绿色官袍。铜镜里映出一张依旧带着些许少年稚气,却因连日劳累而眼下发青、嘴唇紧抿的脸。眼神比之前沉静了许多,少了些茫然,多了几分坚毅之色。
“郎君,今日大朝会,怕是……”张旺欲言又止。
文安知道他想说什么。稽查结果今日要正式公布,他这个始作俑者,必定会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面皮:“该来的总要来。走吧。”
马车碾过寂静的坊街,朝着皇城方向驶去。
车厢里,文安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民部十一万贯,工部十五万贯,礼部、兵部、刑部、吏部……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张张或惶恐或狰狞的脸,还有金吾卫军士冷硬的锁链声。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天色渐明,深蓝色的天幕上还挂着几颗残星。远处,巍峨的宫城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
卯时初,太极殿外。
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列队等候。绯袍紫袍,青袍绿袍,乌泱泱一片,在朦胧的晨光中静默肃立,只有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文安站在属于他的位置上,位置靠后,周围多是各监、寺的低品官员。他能感觉到,自他出现,便有无数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难言,忌惮、审视、冷漠、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垂着眼,盯着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仿佛能从那上面看出花来。心中多少有些不适,手心微微沁汗,但他强迫自己站直,呼吸放缓,慢慢适应这种不适感。
不多久,殿内钟鼓齐鸣,庄严悠长的礼乐声响起。
“百官入殿——”
尖细熟悉的唱喏声穿透清晨微寒的空气。
文安随着人流,迈过那道高大的门槛,步入太极殿。殿内烛火通明,将宏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给那些雕梁画栋投下重重阴影。御座高高在上,尚空着。
百官依序站定,文安的位置在殿内靠后的柱子旁,前面是重重人影,勉强能看到御阶的一角。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墨香,还有无数人呼吸吐纳形成的、略显浑浊的气息。
“陛下驾到——”
所有人齐齐躬身行礼。
李世民身着十二章纹衮冕,头戴通天冠,在张阿难及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阶,在御座落座。
他面色平静,目光扫过殿内百官,看不出喜怒,但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让原本就肃穆的殿堂更添了几分凝滞。
“众卿平身。”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谢陛下。”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例行礼仪过后,朝会进入正题。
中书令房玄龄出列,简单奏报了几件紧急政务的处理情况,随后,便轮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御史大夫杜淹手持玉笏,上前几步,走到御阶正前方。他身体一向不好,此刻身形更显清瘦,面容严肃,此刻添了几分沉痛与凝重。
他展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章,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肃杀之气,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臣,御史大夫杜淹,启奏陛下。奉陛下旨意,御史台会同稽查司,自七月中旬起,对尚书六部、九寺、五监,自武德九年九月至贞观二年六月之账目,进行彻底稽核厘清。”
“历时一月有余,业已竣事。现将稽核结果,奏报天听。”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虽然早有风声,但由杜淹在朝会上正式公布,意义完全不同。
杜淹展开一卷长长的奏疏,开始逐项念诵:
“民部,稽核三年账目,发现亏空及可疑款项,合计十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五贯又七百文。涉案官吏十九人,其中主事二人,员外郎三人……已查实贪墨、挪用、虚报等情事,证据确凿。”
“工部,稽核三年账目,发现亏空及可疑款项,合计十五万两千三百余贯。涉案官吏二十三人,其中郎中一人,主事四人……涉及物料采购以次充好、工程款项虚报冒领、废料处置私分等弊。”
“兵部,稽核三年账目……”
“礼部……”
“刑部……”
“吏部……”
杜淹的声音平稳,甚至有些刻板,但念出的每一个数字,报出的每一个官职、人名,都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内百官的心头。
起初还有低低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呼,到后来,连这些声音都没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张张或惨白或铁青或茫然或惊惧的脸。
十一万贯,十五万贯,八万贯,五万贯……
累计超过五十万贯的亏空!上百名官员落马!从六部中枢到具体办事的署衙,几乎被犁了一遍!
(注:查了许多资料,都言贞观时期国家一年财政收入约为两千万贯,但这是贞观三年之后稳定时期的数据,且没有确实记载。因此在下估摸着唐朝贞观元年和贞观二年国家收入大概千万贯的样子。看着贪污的数量不多,但换算成如今,贪污的数量为国家年收入百分之五,诸君,算算有多少!)
许多人心底发寒。他们知道这次稽查动静大,但没想到大到这种程度!这已不是剜掉几块腐肉,这是将整个躯体里溃烂的部分,硬生生撕扯了出来!血淋淋,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