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不断响起的算盘声和偶尔低声的交流核对。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但眼神专注,动作迅速。
新式记账法的威力,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原本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理清的陈年旧账,在清晰的账户体系和高效的协作下,以惊人的速度被梳理着。
一笔笔税款,从各道上解,到入库,到调拨,被清晰地追踪记录。
一份份俸禄军饷,从造册,到核准,到发放,被逐项核对。
一项项工程赈济支出,从预算,到请款,到实际使用,被仔细比对凭证。
借贷必相等。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必须闭合。
一旦出现断链,账目不平,立刻就会被发现,标红,记录在案。
第一天结束,各组汇总。
初步发现的疑点已有十几处,涉及款项数千贯。有的是账目与库存实物对不上,有的是拨款记录与地方接收记录有出入,有的是发放名录与俸禄总额存在微妙的差额……
文安将这些问题分类整理,标注出需要进一步调取原始凭证或询问相关人员的条目。
第二天,继续。
疑点清单在加长。有些问题在调取更多凭证后得以澄清,属于旧账记录错误或疏漏。但更多的问题,在追查之下,反而更加清晰——那绝不是简单的错误。
当第二天傍晚,文安将一份汇总了二十七处重大疑点、涉及钱粮可能超过两万贯的初步报告,亲手交给亲自前来询问进度的唐俭时,这位一向沉稳的民部尚书,手都微微抖了一下。
他翻看着报告上那些条理清晰、证据指向明确的疑点描述,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文司长……这……这没有问题吧?”唐俭的声音有些干涩。
“唐尚书,目前还只是账目核对出的疑点。”文安平静道,“需要御史台进一步核查原始凭证、询问经手人员,甚至追查银钱物资最终去向,才能最终定性。但,账目显示如此,且疑点集中,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这还只是一部分的账目,连五分之一都没有,这要是全部厘清,唐俭都不敢想象,数额该有多大。
唐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老夫明白了。文司长尽管查,民部……民部一定配合到底!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他看向文安,目光复杂:“文司长,辛苦了。”
“分内之事。”文安拱手。
唐俭匆匆离去,背影显得有些萧瑟。
文安站在夕阳余晖中,看着民部衙门里那些隐约窥探、惶惶不安的身影,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凉的清醒。
风暴,已经登陆。而他所站的,正是风暴眼。
接下来的日子,御史台的人频繁出入民部。不断有官吏被叫去问话,偶尔有面色惨白的人被带走。
长安官场,暗流汹涌。各种消息、猜测、恐慌,在私下里疯狂流传。
而稽查司的院落里,算盘声依旧清脆,昼夜不息。
他们厘清的,不仅仅是账目数字,更是一张逐渐清晰的、名为“贪腐”的网。
文安知道,这把“账目快刀”,已经真正挥出了第一刀。
三日后,民部账房。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从最初的密集如雨,渐渐变得疏落,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最后一本账册被合上,最后一个数字被誊录到崭新的账本里。炭笔放下时,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钝圆的点。
屋子里,三十几号人,或瘫坐在蒲团上靠着墙,或直接趴在堆满纸张的矮几上,一动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倦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手上、袖口上沾满了墨渍和灰尘。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旧纸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因为过度集中精神后的虚脱气息。
但很奇怪,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立刻睡去。
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不是疲惫后的呆滞,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亢奋的光芒。
他们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从武德九年到贞观二年六月,民部三年多来堆积如山、混乱如麻的账目,就在他们这三十几双手、三十几把算盘,还有那本《新式记账法简明教程》的指引下,被一点一点,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些以前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虚报冒领,那些隐藏在纷繁条目下的挪用克扣,那些刻意模糊的来龙去脉,在新法“借贷必相等”的照妖镜下,无所遁形。
仿佛抽丝剥茧,又似庖丁解牛。
当最后一处疑点被标红记录,当所有分类账的最终结余与总账勉强对上(之所以是勉强,因为亏空巨大),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混杂着亲手揭开黑幕的惊悸,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结……结束了?”
角落里,一个来自刑部的年轻令史,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带着点不敢相信。
没人回答他,但几息之后,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开始响起。
“娘的……真查出来这么多……”
“你看那太仓存银的进出,对不上号的就有七八笔,加起来怕不得有上万贯……”
“还有各道解送税赋的折耗记录,明显高于往年常例……”
“俸禄发放的名录……啧,有些名字,领钱的次数和数额,对不上考课记录啊……”
议论声渐渐变大,带着后怕,也带着一丝扬眉吐气的畅快。
他们在各部大多不受重视,是小人物,平日里在各部衙门里,看着那些上官、胥吏如何威风,如何钻营,心里未必没有想法,但更多的是麻木和顺从。
可这一次,他们亲手,用账册和算盘,撕开了那层光鲜的皮,看到了下面蠕动的蛆虫。这感觉,复杂极了。
文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着最后汇总的那几页纸。上面的数字,用朱笔圈了出来,触目惊心。
民部三年账目,初步厘清后发现的、有明确证据指向的亏空及可疑款项,合计十一万八千余贯。这还不包括那些因为凭证缺失、年代久远暂时无法最终定性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