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了回去。周围几人听了,心中也安定不少。是啊,他们只是查账的,按规矩办事,账目怎么显示就怎么报,至于上面怎么决断,那不是他们该操心,也操心不了的。
心态一变,学习的劲头更足了。
接下来几天,小院里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讨论声、请教声不绝于耳。文安也教得越发细致,甚至开始讲解一些利用新法进行财务分析、预算控制的进阶思路,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眼界大开。
十日之期,转眼即至。
最后一天,文安没有讲授新内容,而是进行了一次综合考核。他给每组发了一套较为复杂的、模拟某部半年收支的混乱旧账,要求他们在一天内,用新法整理出清晰的账册,并指出至少三处可能存在问题的环节。
从清晨到日暮,小院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算盘珠子的噼啪脆响。
算盘是文安命将作监的工匠赶制的,当那些来学习的人拿到算盘时,都是一脸的茫然。等到文安讲解一番算盘的用法后,众人顿时惊为天人——这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这么多稀奇新鲜又不失实用的东西是怎么想出来的。
文安巡视期间,看着那些伏案疾书、凝神核算的身影,心中稍感欣慰。这些人,或许起初各有心思,但这十天下来,至少技艺是学到了。他们,将成为这把“账目快刀”的第一批使用者,也是即将刮起的查账风暴的……先锋。
傍晚,考核结束。文安收上来一份份答卷。
虽然仍有瑕疵,但绝大多数小组都完成了任务,整理出的新账册条理清晰,指出的问题也切中要害。
文安站在众人面前,做最后的总结。
“十日之期已满。诸位勤勉向学,新法要诀,已然掌握。”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疲惫或兴奋或沉静的面孔,“明日,稽查司便正式行事,开始账目厘清之实际工作。”
“我只想说几句。”
“新式记账法,是工具,是规矩。我等持此工具,行此规矩,为的是让国库账目清明,让贪墨无处藏身,让公务运转有序。此乃利国利民之正道。”
“稽查司之责,重在‘稽核’与‘厘清’。望诸位谨记,以账目为准,以事实为据,不偏不倚,不枉不纵。遇有疑难,司内可互相商议,亦可报于我处。”
“此去,或有阻力,或有压力。但请诸位记得,我等身后,是陛下整顿吏治之决心,是朝廷清明财政之期望。我等手中,是能让蠹虫显形之利器,是能助本部革新除弊之良法。”
“望诸位,珍重所学,善用此法。十日共学之谊,文安铭记于心。愿诸位归部之后,一切顺利。”
说完,他对着众人,拱手一礼。
院中静默片刻,随即,以那位民部中年书吏为首,众人纷纷起身,郑重还礼。
“谢文司长教诲!”声音虽不齐整,却透着几分真诚。
“稽查司”这个临时机构的牌子,第二天就挂在了将作监衙门内一个腾出来的独立院落门口。
文安作为司长,搬了进去。三十名学习结业的吏员,也暂时汇聚于此。院内分设了几个小组,对应不同的核查方向。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民部。
选择民部,是文安与戴胄,以及御史台那边沟通后的结果。民部掌管天下钱粮,是财政中枢,也是贪腐可能性最大、影响最深的地方。拿民部开刀,最具震慑力,也最能体现皇帝彻查的决心。
贞观二年,八月十二,清晨。
文安手持盖有皇帝印玺和中书门下大印的稽查令,带着稽查司三十名成员,外加一队奉命配合的金吾卫军士,来到了民部衙门。
民部尚书唐俭亲自在衙门口相迎。他面色肃然,对着文安手中的稽查令躬身行礼,然后侧身让开道路。
“文司长,请。民部上下,必定全力配合稽查司行事。”唐俭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民部官吏听清。
文安还礼:“有劳唐尚书。稽查司依令行事,封存账房,调阅账册,核查期间,或有搅扰,还望海涵。”
“分内之事,何谈搅扰。”唐俭摆手,对身后一名主事吩咐道,“带文司长去账房。所有账册、凭证、记档,一律凭稽查司调取,不得有任何延误、阻拦!”
“是!”那主事连忙应下,额头却已见汗。
文安不再多言,对身后稽查司众人一挥手:“按预定分组,行动!”
“是!”
三十人迅速分成六组。其中四组直奔存放历年账簿的库房和账房,另外两组则开始核对民部内部的人员名录、职司分工、印信凭证。
手续齐全,有尚书配合,过程异常顺利。不到半个时辰,民部所有账房被贴上封条,钥匙由稽查司和金吾卫共同掌管。武德九年至今的所有账簿、凭证、票拟存根,被一箱箱搬到了临时划拨给稽查司使用的几个大房间里。
窗户被打开,光线涌入,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文安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眼前这座“纸山”,沉声下令:“各小组,按划分年度和账目类别,领走各自负责部分。”
“依据新法,重新厘清造册。重点核对:税赋入库与调拨记录、俸禄军饷发放记录、赈济工程等专项支出、仓库盘存记录。凡有数额不符、凭证缺失、记录矛盾之处,一律用红笔标出,单独造册记录。”
“每半日,各组汇总一次进度和疑点。开始吧!”
“是!”
一声令下,三十人立刻行动起来。搬账册,分门别类,铺开纸张,摆好算盘。
刹那间,房间里响起了翻动纸页的哗哗声,炭笔书写的沙沙声,以及清脆密集的算盘珠碰撞声。
文安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是几本最重要的总账和太仓出入记录。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投入了这场无声却激烈的战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日头从东移到中天,又渐渐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