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文安面前,目光如炬:“你之所为,你之所言,朕甚慰。大唐要的,正是你这样敢于任事、明辨是非的臣子!贪腐蠹虫,乃国之痈疽,必须剜除!朕岂会因区区几只硕鼠的哭嚎,便放任他们继续啃食社稷根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帝王的决断:“传朕旨意!”
张阿难连忙躬身。
“一,将作监贪墨一案所有涉案人员,依律严惩,绝不姑息!该杀则杀,该流则流,抄没家产,充入国库!将处置结果明发天下,以儆效尤!”
“二,敕令尚书省六部、九寺、五监,及天下各道州县,自即日起,推行文安所创之新式记账法!原有账目,须限期依新法重新厘清造册。由文安总领其事,各部选派精干吏员至将作监学习此法,有疑难不解之处,可直接向文安请教!限期两月,朕要看到新账!”
一连两道旨意,如同两道惊雷,瞬间传遍朝堂!
第一道,血淋淋的惩处,宣告了皇帝整顿吏治、清除贪腐的强硬决心。
第二道,更是石破天惊!让一个年仅十七岁、刚升任从七品下的将作监主簿,去“总领”推行关乎全国财政命脉的新记账法,让各部大员派人向他“请教”!这已不仅仅是信任,这几乎是赋予了他一项超然的、监察指导性质的权力!
可以想见,当这道旨意下达,整个大唐的官僚系统,将会经历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震荡!
无数陈年旧账将被翻出,无数见不得光的勾当将暴露在清晰的新账目之下。各部主官,谁手下没点糊涂账?谁又能保证自己治下完全干干净净?
一时间,六部衙门,尤其是民部、工部这些钱粮物料往来频繁的部门,从上到下,人心惶惶。
有些人开始连夜焚毁见不得光的记录,有些人则拼命回忆自己经手过的账目有无纰漏,更多的人则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始作俑者——将作监丞文安。
这个名字,如同夏日惊雷,再次响彻长安官场。
只是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诗才风流的赞叹,而是一种混合着惊惧、忌惮、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寒意。
而此刻的文安,跪在两仪殿内,听着李世民那不容置疑的旨意,心中并无多少升官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接过滚烫山芋般的责任感,以及……一丝早有预料的了然。
抱紧李世民的大腿,跟着这位千古一帝的步调走——这是他自王伯坟前立下决心后,便定下的立身之策。
如今,这条路,已然铺开。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是风口浪尖还是青云直上,他已无从选择,只能握紧手中的“账册”与“圣眷”,一步一步,走下去。
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李世民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注定要得罪许多人。但若因此能让国库少些亏空,让百姓负担稍轻,让这个他如今生存的时代,稍稍向着更清明的方向挪动一丝……
那便,值得。
文安深吸一口气,对着御座之上那目光灼灼的帝王,深深拜下:
“臣,文安,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信重!”
圣旨明发的当天下午,将作监衙门里,气氛便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先是两个库房的主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闯进来的金吾卫军士按倒在地,扒了公服,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其中一人裤裆湿了一片,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难闻的水渍。
接着是左校署一名负责采买的录事,听到风声想从后角门溜走,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守在那里的御史台吏员堵了个正着。
那录事面如死灰,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门槛上,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公廨廊庑下,不时有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官吏被带走。
哭泣声、哀求声、枷锁碰撞声,夹杂着金吾卫军士冷硬的呵斥,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钝刀子割肉,折磨着每一个留在衙署里的人的心神。
往日还算热闹的院子里,如今空荡荡的,连洒扫的杂役都躲得不见踪影。偶尔有人匆匆走过,也是低着头,贴着墙根,生怕引起任何注意,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瘟疫。
文安待在自己的主簿公廨里,窗门紧闭。外面的嘈杂隐约可闻,他却强迫自己专注于面前一份关于水车轴承改良的图样。
笔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去。
他知道,此刻将作监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这间屋子。恐惧的、怨恨的、揣测的、好奇的……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即便隔着门窗,也能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压力。
这压力,是他亲手掀起的。
“郎君……”
陆青安从门外闪身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尉迟小公爷、程小公爷、秦小公爷和牛郎君来了,就在外面。”
文安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估计是尉迟恭、程咬金他们不放心自己,想到这里,文安心中暖意上涌。
“快请他们进来。”文安强打起精神。
门被推开,尉迟宝林、程处默、牛俊卿、秦坏道四人鱼贯而入,又迅速把门掩上。四人脸上都带着凝重和焦急,尤其是程处默,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子,此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文弟!”尉迟宝林第一个开口,声音急切,“外面都传遍了!陛下让你总管什么新式记账法,还要推行到六部九寺去?你……你怎么接了这么个差事!”
程处默更是直接,几步冲到文安书案前,双手撑着案沿,瞪着眼睛低吼道:“老弟!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查账!还是查各部各寺的账!你这是要把满朝文武得罪个遍啊!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想生吞了你!”
秦坏道此刻也是一脸焦急,语气担忧:“文贤弟,我阿耶听到消息,都有些不可置信。说你这简直是……是把自己架在火堆上烤!还是底下泼了石脂水的那种!让你赶紧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推了这差事,实在不行,装病!对,装病!”
牛俊卿没有说话,但是担忧之色却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