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身份的重叠、连荣安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复杂存在。
晏执礼知道多少?童贯知道多少?蔡京又知道多少?
她现在顶着“荣安”的皮囊,虽继承了原身的身份,却要面对“乌林答珠”可能带来的、完全未知的金国纠葛。这就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人,脚下不仅踩着三方势力拉扯的钢丝,深渊之下,还潜藏着自己都未曾窥见的、属于过去的猛兽。
队伍在沉默中行进了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林间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扎着十几顶厚实的毛皮帐篷,呈环形分布,中央燃着几堆巨大的篝火,火上架着铁锅,煮着热气腾腾的肉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松脂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帐篷周围,数十名金国武士或坐或立,擦拭兵器,低声交谈,看到完颜宗雄一行人回来,纷纷起身行礼,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一身宋人打扮的使团成员。
这是一个临时营地,但戒备森严,显然是精心挑选的接应地点。
完颜宗雄停下脚步,转身对赵良嗣道:“今夜在此歇息。明日出发,前往混同江行营。”
他的汉语依旧生硬简短,说完,便示意一名头目安排宋使的帐篷和饮食,自己则走向中央最大的一顶帐篷,显然不打算再多做交流。
赵良嗣连忙拱手道谢,王环也抱拳致意。安守拙则悄然观察着营地布局和金人士卒的状态。
荣安和阿修罗被安排与王环的几名亲卫共用一顶较小的帐篷。帐篷内铺着干燥的草垫和兽皮,虽然简陋,但比在海上颠簸的船舱要安稳许多。
放下简单的行囊,荣安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厚厚的皮帘一角,向外望去。暮色渐沉,营地的篝火在渐浓的夜色中跳动着,将金人士卒彪悍的身影拉长,投在雪地上。
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快速,用的是女真语,荣安听不真切,但能感受到那种粗犷、直率、以及隐含在纪律下的野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营地中央那顶大帐。完颜宗雄就在里面。还有那个疤脸随从……他此刻在哪里?是否正在向完颜宗雄汇报他今天的“发现”?
王公子……或者说,那位可能潜伏汴京的皇子,此刻又在何处?是在混同江畔的阿骨打行营,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而她,“乌林答珠”……这个身份一旦暴露,会带来什么?是成为可以利用的筹码,还是必须立刻清除的隐患?
寒风从帘缝钻入,吹得她脸颊生疼。
她放下皮帘,退回帐篷内,靠坐在冰冷的帐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汴京的繁华与阴谋,边境的厮杀与风雪,海上颠簸的孤舟,还有眼前这金国营地跳动的篝火与沉默的武士……如同破碎的镜片,纷纷扬扬,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杀机四伏的乱世图景。
而她,身陷图景中央,背负着三重乃至四重身份的秘密,前方是即将面对的金国雄主与虎狼群臣,身后是各方势力无形的推手与利刃。
寻找李畴的任务,此刻显得愈发渺茫和危险。
她不仅要应对明面上的使团护卫职责、童贯的渗透指令、蔡京的潜在要求、晏执礼的死命令,还要提防自己身上那未知的“乌林答珠”身份可能引爆的、来自金国内部的惊雷。
阿修罗在一旁擦拭着他的巨刃,偶尔抬头看看沉默不语的荣安,铜铃大眼里充满了担忧,但他知道,有些问题,他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守护。
夜色,彻底笼罩了辽东的雪林与营地。
篝火的光芒在帐篷的毛皮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不安的心跳。
荣安知道,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真正的博弈,才刚落下第一子。而她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因为任何一步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她必须尽快理清头绪,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与自身身份的重重迷雾中,找到那条或许存在的、唯一的生路。
在辽东雪林中的临时营地度过了一个寒冷而警惕的夜晚后,翌日天色未明,队伍便再次启程。完颜宗雄行事雷厉风行,没有丝毫拖沓,显然急于将宋使带往混同江畔的阿骨打行营。
接下来的数日行程,更让荣安直观地感受到了金国崛起之初的某些特质。
他们没有走相对平坦但可能暴露行踪的官道,而是穿行于丘陵、河谷与密林之间,路途崎岖难行,积雪更深,寒风如刀。但领路的金人向导对地形了如指掌,队伍行进速度并不慢。
沿途所见,荒凉中透着一种紧绷的战时气息。
偶尔能见到被焚毁的村落废墟,焦黑的梁木斜指着灰白的天空,雪地上有时能看到早已冻硬发黑的血迹和丢弃的破损兵器,显然不久前经历过战斗。
零星遇到的小股金人游骑或运输队,见到完颜宗雄的旗帜——一面简单的黑色狼头认旗都恭敬避让,眼神中充满对这位宗室大将的敬畏。
这些金军士卒装备或许不如宋军禁军精良齐整,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彪悍、坚韧以及对命令的绝对服从,让久在皇城司、见识过宋军各样状态的荣安暗自心惊。
这是一支正在上升期、充满野性和征服欲望的军队。
赵良嗣显然不太适应这种艰苦的野外行军和肃杀的氛围,大部分时间坐在由两匹健骡拉着的简陋雪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脸色依旧苍白,眉头紧锁,不知是在忧虑即将到来的谈判,还是单纯被恶劣环境所折磨。
王环则努力表现出武将的硬朗,骑马跟随,但看他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活动冻僵手脚的小动作,可知其亦不轻松。安守拙依旧低调,仿佛隐形人。
荣安和阿修罗徒步而行,对他们而言,这种程度的跋涉尚在承受范围之内。
荣安更是利用一切机会,默默观察着这支金国接应队伍,尤其是完颜宗雄和他身边那几个亲随,包括那个疤脸汉子。疤脸汉子再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荣安的视线接触,但荣安能感觉到,那道疤痕下的目光,偶尔会如同冰冷的蛛丝,掠过她的背影。
数日后,眼前的地势逐渐开阔,混同江如同一条被冰封的灰色巨蟒,蜿蜒在苍茫的雪原之上。江畔一处背风的高地上,连绵的营帐如同突然生长出来的灰色蘑菇,覆盖了很大一片区域。营旗招展,炊烟袅袅,战马嘶鸣,人声鼎沸,一派大军屯驻的磅礴气象。这里,便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当前的行营所在。
还未靠近主营区,森严的戒备和肃杀之气已然扑面而来。巡逻的铁骑小队往来穿梭,岗哨林立,箭楼高耸。完颜宗雄一行人验明身份后,被引入营区,安排在一处相对独立、但被金兵严密“保护”起来的帐篷区休整。
很快,有传令兵到来,言都勃极烈也就是阿骨打将于明日接见宋使,商议盟约之事。
终于要面对正主了。
赵良嗣紧张地准备着说辞和礼单,王环检查着随行人员的状态和装备,安守拙依旧沉默,但眼神深处闪烁着精光。
然而,正式的盟约会谈尚未开始,裂痕与试探,却已提前上演。
当晚,负责具体对接事宜的一名金国勃堇来到宋使驻地,与赵良嗣、王环进行初步的接触和“沟通”。此人名叫完颜娄室,是金国开国名将之一,以勇猛和智计着称,此刻他代表的显然是金国军方更务实、也更具有侵略性的一面。
会谈在赵良嗣的帐篷里进行,荣安作为护卫首领,与阿修罗守在帐外,但帐内激烈的争论声,仍隐约可闻。
起初还是一些礼节性的寒暄和对双方共同敌人——辽国的同仇敌忾。但很快,话题便转向了具体如何“夹攻”的细节。
“……我国陛下之意……”
赵良嗣的声音努力保持着文官的镇定,但隐约透着一丝底气不足:“既约定南北夹击,自当同时进兵,互为犄角。我大宋天兵将出雄州,北上直取燕京,辽南京析津府。贵国大军既已陈兵于中京道,当全力攻取中京大定府,并分兵西进,牵制辽国上京、东京兵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同时进兵?”
完颜娄室的声音粗犷而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宋国皇帝何时下诏出兵?兵马几何?粮秣可足?将由何人统帅?这些,赵大人可能给我一个准信?”
帐内安静了一瞬。
赵良嗣显然被问住了。宋朝内部关于是否出兵、何时出兵、由谁统兵,恐怕在皇帝重伤、太子与雍王相争的背景下,远未达成一致。蔡京、童贯等人虽有此意,但具体执行层面,困难重重。
“这个……出兵诏令,自当由我朝陛下圣裁。但既已定盟,我朝必不失信。”
赵良嗣的话显得有些苍白。
“必不失信?”
完颜娄室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嗤笑的鼻音:“赵大人,我军儿郎在白山黑水间与辽狗血战之时,宋国在做什么?在给辽国岁币,称臣纳贡!如今见辽国势衰,方想来分一杯羹。空口白话,便要我们相信宋国会‘同时进兵’,倾力攻打燕京?若我大军猛攻中京,辽国主力回援,而宋军逡巡不前,或一触即溃,岂非置我大军于险地?”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撕破了脸皮,直指宋朝过去的懦弱和当下的投机心态。
王环忍不住出声,语气强硬:“娄室将军此言差矣!我大宋西军百战精锐,童枢密用兵如神,岂是‘一触即溃’之辈?既已盟约,自当共进共退!倒是贵国,一直催促盟约,却又对我方诚意多方质疑,是何道理?”
“道理?”
完颜娄室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沙场悍将的蛮横:“道理就是我女真健儿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辽国五京,我军已下其三,上京、东京、中京部分,辽主仓皇西窜!燕京之地,辽军残部固守,乃困兽之斗。宋国若真想取燕云,拿出真本事来!何时出兵,何人为将,兵力部署,粮草路线……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拿不出来,空谈盟约,莫不是想等我军与辽军拼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你!”
王环显然被激怒了,帐内传来拳掌击案的声音。
赵良嗣连忙打圆场,声音急切:“娄室将军息怒,王将军也请冷静!盟约大事,岂可意气用事?我朝诚意,天地可鉴!具体出兵事宜,还需从长计议,此番良嗣前来,正是要与都勃极烈细商章程……”
帐外的荣安,听着里面越来越激烈的争执,眉头微蹙。金人的态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强硬和直接。
完颜娄室的每一句质问,都戳在宋朝的痛处和软肋上,犹豫不决的朝廷、从未被证明过的北伐决心和战力、以及明显的投机心态。
这不仅仅是谈判技巧,更像是一种故意的试探和施压。金人并非真的不想要这个盟友,他们需要宋朝在东南方向牵制辽国,分散其兵力,也更想兵不血刃地获得宋朝承诺的岁币。但他们更想通过这种方式,摸清宋朝的底线、决心和真实的军事实力。咄咄逼人的质问,既是在争取更有利的条款,比如要求宋朝先出兵或提供更多物资,也是在评估这个即将缔盟的南方邻居,到底有几分成色,是可靠的伙伴,还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肥羊。
甚至,荣安阴暗地猜想,金人可能早已通过王公子等渠道,对宋朝内部的混乱和虚弱有所了解。此刻的争执,不过是把话挑明,施加心理压力,以便在后续谈判中占据绝对主动。
帐内的争吵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最终不欢而散。
完颜娄室冷着脸离开,赵良嗣和王环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
“金人……欺人太甚!”
王环回到自己帐篷后,犹自愤愤不平。
赵良嗣则是忧心忡忡:“唉,出师未捷,盟约先起龃龉……明日面见金主,该如何是好?”
安守拙不知何时出现,低声劝慰了几句,但眼神同样凝重。
荣安静静地站在自己帐篷外,望着远处金营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和更远处混同江冰封的河面。
江风呼啸,带来刺骨的寒意。
海上之盟,这脆弱的联盟,尚未正式缔结,裂痕已然显现。
金人的强势与试探,宋朝的虚弱与投机,在这冰天雪地的北国军营中,暴露无遗。
而她和阿修罗,身负的秘密任务,在这双方互疑、关系微妙的背景下,想要寻找并带回李畴,难度无疑又增加了数倍。
李畴的“叛逃”,是否也与金人这种强势试探、甚至更深的图谋有关?
明日面见阿骨打,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想起疤脸随从那惊愕的一瞥。
身份的迷雾,任务的艰险,盟约的裂痕……如同这混同江上积聚的厚重冰层,表面平静,其下却暗流汹涌,不知何时会突然崩裂,将一切卷入冰冷的深渊。
她紧了紧衣领,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无论如何,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警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成为引爆一切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