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混同江畔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
金国营地却早已苏醒,肃杀之气比往日更浓。
一队盔甲鲜明的金国铁骑来到宋使驻地,为首军官传达都勃极烈的命令——即刻觐见。
赵良嗣深吸一口气,整理好绯色官服,竭力维持着使臣的庄重,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的忐忑泄露了他的紧张。王环换上正式的武官服色,腰佩长剑,努力挺直腰板,试图展现大宋武将的英武,只是紧抿的唇线和过于用力的步伐,暴露了内心的压力。安守拙依旧穿着不起眼的深色棉袍,恭敬地跟在赵良嗣身后半步,眼神低垂,如同最本分的随从。
荣安和阿修罗作为贴身护卫,自然随行。
荣安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玄色劲装,未着甲胄以示非战状态,头发束得更紧,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沉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阿修罗则背着他那用粗布包裹的巨刃,沉默地跟在荣安身侧,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对周遭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浑然不觉。
一行人被引领着,穿过重重营帐和戒备森严的岗哨,向着营地中央区域行进。越往里走,营帐的规制越高,巡逻的士兵也愈发精悍,那种百战精锐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铁锈的彪悍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汴京皇宫的雕梁画栋、曲径回廊,这里只有最原始的、以实用和防御为优先的布局,粗糙,强硬,充满力量感。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处比其他营帐大了数倍、以厚重原木和双层牛皮搭建的巨帐之前。帐门前立着两根高耸的、顶端雕刻着抽象猛兽图案的木柱,柱旁站着八名如同铁铸般的彪形大汉,他们身披完整的铁甲,头戴只露双眼的覆面铁盔,手持长柄战斧或狼牙棒,目光冰冷如霜,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就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王帐。
未及通报,帐帘已被从内掀开,一股混合着皮革、兽炭、肉食以及男性体味的温热气息涌出。
先前与宋使争执的完颜娄室大步走出,他扫了一眼赵良嗣等人,目光在荣安身上略微一顿,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随即侧身,瓮声道:“都勃极烈有请,宋使进帐。”
没有繁琐的通传唱名,没有冗长的礼仪程序,简单、直接,一如女真人的作风,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良嗣定了定神,当先迈步,王环紧随,安守拙、荣安、阿修罗依次而入。
帐内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开阔。地面铺着厚厚的熊皮和狼皮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中央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燃烧着通红的炭火,驱散了北地的严寒,但也让帐内空气略显窒闷。粗大的原木支柱支撑着帐顶,上面悬挂着一些风干的兽首、兵器和旌旗。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几张铺着兽皮的矮榻和放置酒食的矮几,几乎别无长物,与汴京宫廷的奢华精致形成天壤之别。
然而,所有的简朴,都只是为了衬托帐中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并未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只是随意地盘膝坐在主位的一张巨大虎皮之上。年纪约在五十上下,身材并不像完颜宗雄或完颜娄室那般异常魁梧,反而略显精悍瘦削,但骨架宽大,肩膀平阔,如同一只收拢了羽翼、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其庞大与危险的苍鹰。
他的脸庞是典型的北方民族轮廓,颧骨高耸,脸颊因常年风霜而刻满深重的皱纹,皮肤是粗糙的古铜色。头发已经花白,按照女真传统剃光了前额,脑后灰白的发辫垂在肩头。下颌留着短硬的花白胡须。
最令人难以忽视的,是那双眼睛。
眼窝深陷,眼型狭长,眼角有着深刻的鱼尾纹。瞳孔是奇异的浅褐色,在帐内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仿佛两块浸在冰水中的琥珀,清澈,冰冷,却又仿佛能吸纳光线,深不见底。那眼神中没有刻意的威严,没有暴戾的杀气,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生死、征服了广袤土地、看透了人心诡诈后的、近乎漠然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足以令任何面对他的人都感到灵魂颤栗的、如同山岳般沉重、如同猎食者般精准的意志力。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色皮袍,腰间随意束着一条牛皮腰带,上面挂着一柄样式极其古朴、甚至有些粗陋的短刀,刀鞘磨损得油亮。他就那样随随便便地坐着,手里甚至还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带着肉筋的骨头,仿佛刚刚结束一场简单的进食。
但帐内所有人,包括肃立两侧的完颜宗雄、完颜娄室等一众金国悍将,甚至那些侍立角落的亲卫,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绝对的敬畏汇聚在他身上。他不需要任何华丽的服饰和威严的仪态,他本身的存在,就是这营帐、这支军队、乃至这个正在崛起的帝国的绝对核心与灵魂。
这就是完颜阿骨打。
以一己之力统合女真诸部,以两千五百人誓师反辽,数年间攻无不克,将昔日庞然大物辽国打得土崩瓦解的一代雄主。
赵良嗣和王环在进入帐中的瞬间,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那无形的、源自于绝对实力和意志的威压,让他们预先准备好的所有官样文章和外交辞令,都显得苍白无力。赵良嗣几乎是本能地,便要依照宋使觐见辽帝的旧例,行大礼参拜。
然而,阿骨打却在他们动作之前,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带着常年发号施令留下的磨损感,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帐中每个人的耳中,用的是生硬却流利了许多的汉语。
“宋使远来,坐。”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指向帐中一侧空着的几张兽皮垫。语气平淡,如同招呼远道而来的、需要谈生意的客人,而非面对一个意欲结盟的大国使节。但这种平淡,反而比任何刻意的傲慢,都更能彰显其居高临下的心态——在他眼中,宋使或许只是带来某种利益或麻烦的“客商”,而非值得平等论交的盟友。
赵良嗣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堵在喉咙里,只得依言,有些僵硬地走到兽皮垫前,跪坐下来。王环和安守拙也随后坐下。荣安和阿修罗作为护卫,则立在赵良嗣身后两步的位置。
阿骨打将手中的骨头扔进旁边的铜盘,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接过亲卫递来的、用粗糙麻布浸湿的手巾,随意擦了擦手和嘴角的油渍,动作自然得如同一个老猎户。然后,他才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赵良嗣。
“你们的皇帝……”
他直接问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病好了吗?”
开门见山,直指核心!
赵良嗣脸色瞬间一白。宋朝皇帝遇刺重伤,虽然极力封锁消息,但对于有心刺探的金国高层而言,恐怕并非秘密。阿骨打此刻问出,绝非关心,而是下马威!意在提醒宋使……你们国内君权不稳,局势动荡,有何底气在此谈盟约、论出兵?
“陛……陛下龙体……正在康复,有劳都勃极烈挂心。”
赵良嗣勉强应对,额角渗出细汗。
阿骨打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王环:“你们西军,童贯,能调动多少兵马打燕京?”
又是一个尖锐到极点的问题!
直接问及具体的军事指挥权和兵力部署,这在一个刚刚接触、尚未缔盟的使团面前提出,极其无礼,更是一种赤裸裸的试探和施压。他在逼问宋朝的实际军事能力和决心,也是在暗示,若连这些基本问题都含糊其辞,所谓的盟约与出兵,不过是空中楼阁。
王环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童枢密统帅西军,精锐无数,粮草充足!只要盟约一定,圣旨一下,自当挥师北上,克复燕云!”
“圣旨?谁的圣旨?”
坐在阿骨打下首的完颜宗雄冷不丁插话,声音冰冷:“是现在躺在床上的皇帝的圣旨,还是将来不知道是谁的圣旨?”
这话更是诛心,直指宋朝皇位继承的潜在危机和可能的内耗。
王环被噎得说不出话,拳头紧握。赵良嗣急得额头冒汗,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帐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金国君臣寥寥数语,便将宋朝内部的虚弱、混乱和不确定性,毫不留情地剖开,晾在所有人面前。这不是平等的谈判,更像是强者对弱者的一次单方面审视与敲打。
荣安静静地立在后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阿骨打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打在宋朝的七寸上。这位崛起于微末的雄主,不仅拥有战场上无与伦比的直觉,对于政治和人心,同样有着野兽般的敏锐。他根本不在乎宋朝使臣那些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他要的是最真实、最残酷的底牌。
而金人的这种“下马威”,与其说是刁难,不如说是一种宣告,在这场即将开始的博弈中,实力,是唯一的话语权。宋朝若想分一杯羹,就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并做好接受金国主导地位的心理准备。
就在赵良嗣窘迫不堪、王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之际,阿骨打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了站在后面的护卫们。
他的视线,在阿修罗那铁塔般的身形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看到某种罕见猛兽般的兴味。
然后,那浅褐色的、冰冷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越过了阿修罗,落在了荣安的脸上。
四目相对。
荣安没有避开,也没有刻意迎上,只是以一种护卫应有的、平静而警惕的姿态,回视着这位金国开国皇帝。
阿骨打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息。
那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仿佛在辨认,在衡量,在将她与某种记忆或情报中的形象进行比对。
帐内的空气,仿佛因这短暂的凝视而再次凝固。
荣安的心跳平稳,但精神已紧绷到极致。她知道,自己这具皮囊下隐藏的秘密,以及原身可能牵连的“乌林答珠”身份,在这位雄主面前,或许比宋朝使团带来的盟约,更能引起他深层次的兴趣——或者警惕。
阿骨打最终什么也没说,缓缓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额头冒汗的赵良嗣。
“盟约,可以谈。”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但宋国须先做两件事。”
“第一,送来今年,及往年拖欠辽国的岁币数额清单,并首批钱帛,以示诚意。”
“第二,明确告知,何时,何地,以何人为将,出兵多少,攻燕京。空话,无用。”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如同猛虎锁定猎物般的锐利精光。
“我女真儿郎的血,只流在夺取胜利的路上。不会为迟疑不决、首鼠两端的盟友,白白流淌。”
“记住。”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赵良嗣面色灰败,王环胸膛起伏,安守拙眼神深邃。
而荣安,在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琥珀色眼眸移开后,心中却并无轻松。
阿骨打的下马威,不仅是对宋朝的,或许,也隐含着对她这个“特殊护卫”的,某种无声的警告或探究。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她们这些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又能在这头已然亮出獠牙的东北猛虎面前,挣扎多久?
王帐内的空气,仿佛被阿骨打最后那句“我女真儿郎的血,只流在夺取胜利的路上”冻结了。炭火的热力驱不散那话语中浸透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赵良嗣和王环脸上那层难以掩饰的苍白与颓丧。金人的下马威,简单、粗暴、直指要害,将宋朝所有的虚饰与幻想击得粉碎。